吉云一路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等红灯的时候,陈琛拉了手刹,将车里的抽屉翻开来,找了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吉云。
吉云接在手里并不动,问:“你是给我擦身上的,还是要我帮你擦车子的?”
陈琛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车子重新开了起来。
吉云笑着拿毛巾擦脸,说:“要是旁人我当然不会问了,但你嘛……”她眯着眼睛连人带车打量了一遍。
“有没有洁癖我就不知道,但你这人实在太讲究了。”
收拾的规规整整的屋子,还有随时可以拿去二手车市场的货车。
陈琛说:“我习惯了。”
“怎么养成的习惯?”
陈琛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车拐弯的时候他将头微微一偏,视线彻底自吉云身上移走。
吉云还在碎碎地分析:“你是不是坐过牢,吃过牢饭,一次内务整理不好,狱警就举着棍子狠狠揍你。或者,你就是有这么一个特殊爱好,一看见东西乱了就闹心挠肺的难受——喂,陈琛,你什么星座的?”
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鸭子,始终在人耳边呱呱呱的叫唤。这一秒扯上星座,恐怕下一秒就要探讨人生。
陈琛终于认了输,无奈说:“我以前当过兵。军队里不比在家,平日里出去都要两人陈行,三人成列,整理内务更是不用说了,被子缺了一个角都要拎你出来批评。”
“怪不得。”吉云笑:“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是你生得一身匪气,所以我总把你往坏处想。”
“……”
“那后来呢?”
陈琛淡淡说:“没有后来了。”
车头突然一拐,吉云因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往前,屁股沿着座椅一路滑动,幸好系着安全带,在她额头几要撞上玻璃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陈琛踩死了刹车,将车稳稳停在一间紧闭的小吃店门前。
吉云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那块牌匾,记起这正是上次来时躲雨的那家店铺。
吉云拧着眉头,看他已经打开车门,豆大的雨点裹着狂风凶猛灌入,刚刚干了点的衣服顷刻间又湿的彻底。
吉云解了安全带,侧过身子来追问:“你怎么不走了?”
陈琛站在雨里,说:“这里地势太低,前面又有块低洼,水太深了,我们过不去。”
吉云往前看,黑压压的天幕底下,果然是有一片亮堂堂的水,因为混着厚实的泥土,水又混又黄,稀释的泥浆蔓延开整个巷子。
陈琛已经来帮她开门,要她带上驾驶室里的伞,简短地说:“你也下车吧。”
吉云挂在车门后,却有些犹豫。
她不自主地动了动脚踝,后跟已被鞋子磨得一点点刺刺的痛。在病房走来走去的时候还不觉得,只是歇了会儿,人就娇气了起来。
——早知道不应该为了贪漂亮穿这双新鞋的。
她手扶着车框,说:“陈琛,你车子底盘这么高,应该没问题的。”
陈琛抹了把脸上雨水,仰头看她:“这儿我太熟悉了,你看着水像不大,走进去恐怕能没过膝盖。再往里,地势更低,车没在水里走不了那么远。”
她叹气:“那……好吧。”
他像是看出她的犹豫,说:“你不方便,我抱你下来。”
吉云还没反应过来,他温热的手已经握上她纤细的手腕,引导着她环住他的脖子。
他一弯腰,另一只手扼住她膝弯,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
吉云心一跳,下意识将另一只手也抱住他,整个上半身伏去他身上。
恰似拥抱。
大雨滂沱里,吉云目之所及全是他脑后的头发,修剪的又短又齐,手尖触碰处一点点麻溜溜的戳人。
即便已是湿漉漉,呼吸间,还能嗅到他身上的肥皂味,简单的,板正的,老旧的,苍白的……
她呼吸立刻就乱了,雨水自微张的唇上流过,她舔了舔,一口咽下去。
陈琛放她站到地上。
吉云朝他淡淡一笑,弯着眼睛,语气轻佻:“陈琛,你还真是言出必行。”
——是不是要我抱你上去。
——好啊,陈琛,你抱我。
陈琛关上车门,背对着那女人,听出她话里的挑衅。
又听她问:“还要不要抱我……去你家?”
“……”
“哦,不对,是毛孩他们家。”
他沉着脸,从她手里拽过伞,撑了开来举到她头上,又还去她手里。
他说:“我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趁着路上积水还不多,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上大道,赶紧打车回去。”
吉云一怔:“走什么?你不要我来给毛孩他母亲看病了?”
吉云要来给他打伞,陈琛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再下一会儿,我怕你走不出去。”
吉云有些愠怒:“要我来的是你,要我走的也是你。你也知道雨下得大,现在让我出去上哪能打到车?你要真心让我走,干嘛自己不送我?”
陈琛皱着眉,说:“外头车流量很大,来往出租挺多,而且现在不是有那种打车的软件吗。我也想送你,可是这儿水大,我怕后头来的车不知道,闷头开进来熄火挡在路中间。”
吉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陈琛,你心也太大了吧,怎么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还是……”
她脸色也沉下来:“还是你怕我呀?”
“……”陈琛冷冷说:“吉医生,你想多了。”
他深色的眸子自她身上一掠,很快地移过,吉云竟读出几分寡淡轻蔑的含义。
而下一秒,他忽然将她拨开,奔跑着往路中央赶。
一辆小面包车轰轰隆隆自上俯冲,尖锐的鸣笛如开战时的号角。
“陈琛!”
***
陈琛几乎是站在车前逼停了这辆面包车。
吉云吓得呆若木鸡,回过神来的时候伞丢在了一边,自己淋在雨下瑟瑟发抖。
她将下唇咬得雪白,这个疯子!
面包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开了窗户,认出是陈琛,方才将一肚子的脏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啊,琛哥,要不是我技术好,车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
陈琛走去他侧边:“前面水深过不去,你把车子停一边,等水收了再说。”
司机往前看了看,说:“应该还行吧,”
陈琛懒得多解释:“那你就往前开。”
人更是向后一退,手挥着要他继续。
司机这才晏晏笑了,说:“不去了,不去了,琛哥说的话哪有错啊。”
陈琛给他指路,引着他往路边来,不想又是一辆车呼啸而来,陈琛没及时冲出来,车子沿路而下,压过一汪水,霎时间水花四溅。
开车的也知道有积水,但心里想着碰碰运气,于是一踩油门想用速度冲过去,然而没开几米只听一阵呼噜呼噜的响声。
车子停在水中,不动了。
人自车窗里钻出来,站在及腰深的水里骂娘。
将车靠边停的司机心有余悸,拍拍陈琛的背,说:“多亏你了,琛哥。”
一把伞扔到陈琛脚下,微一扭头,他看见吉云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视线锋利如刀,一下一下恨不得剐下他的肉来。
吉云心中仍在后怕,几乎吼起来:“你有病吧,陈琛。”
吉云眼眶很深,双眼皮褶也宽,一瞪起人来凶得很,整个身体又竖起铠甲,一副随时要和人干架的模样。
要搁医院里,一多半的小护士小医生要避之不及,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只是轮到陈琛这里,他淡漠地朝人一望,不理你,反倒教她觉得自己成了乱发火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陈琛此刻捡起伞,言语平常地说:“我送你走。”
吉云冷笑:“不多管闲事了?”
“反正车已经在路中间堵着了,没人那么蠢还要冲过来。”
“能有人比你还蠢吗?你简直——”吉云肺都快炸了,不可理喻的硬石头。
陈琛没辩驳,仍说:“我送你走。”
吉云倔脾气被彻底调上来,别扭地说:“不必。”
人踩着高跟鞋,高傲地一扭头,一摇一摆地往前走。
到了毛孩家里,喜报被淋成落汤鸡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又是送毛巾又是送热开水。
“吉医生,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赶过来,台风来了,这雨是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我们这儿地势低,爱积水,待会儿变成小岛,你只能划船回去。”
喜报笑起来,眉头还锁着。
吉云忍不住去瞪陈琛,说:“你问他啊,他挑的日子,他带我来的。”
喜报视线一滑,落在陈琛身上,柔柔喊了声:“琛哥。”
陈琛正别过身子,声音闷闷的:“刚刚说了要你走的。”
吉云气不打一处来,喜报见她鼓着腮帮,脸颊都红了,连忙堵在两人中间做起了和事老。
“吉医生,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不是有句老话嘛,既来之则安之。你身上湿得这么厉害,我先给你烧水洗澡吧,等待会儿雨小了再送你回去。”
吉云看她一眼:“不用了,给你妈看过病我就走。”
喜报说:“吉医生,你这样很容易感冒的。”
“我没换洗衣服。”
“你要是不嫌弃,我找几件自己的给你。”
“不嫌弃,但也不想麻烦。”
双方僵持,陈琛冒出头来说了一句:“喜报,你去烧水吧。”
喜报微怔,一双水汪汪的大圆眼睛自陈琛身上扫到吉云,又从吉云这边重又扫回了陈琛。
吉云和他杠上了,说:“你管我?”
陈琛定定看住她,半晌,方才吐出口气:“能别闹了吗?”
吉云眼中的光一闪,方才还嚣张的气焰疏忽落了下来。
她扁一扁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