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地方不备药箱,除了几包板蓝根和差不多上个世纪残留下来的阿司匹林,吉云就只翻出来点金贵的云南白药,于是给他敷上一些,简易包扎。
收拾手边东西的时候,吉云慢悠悠说:“你这药有点受潮,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不然待会你去村口的那个卫生所再瞧一瞧。”
“不想去,没伤着筋骨,顶多晾几天就好了。”陈琛动了动手指,痛感没那么尖锐,又低声说:“也用不着去那,有你就足够了。”
听他夸人就是不习惯,吉云啧啧:“又哄我呢。”
陈琛一本正经:“真的。”
吉云耸肩:“哦。”
陈琛生怕她不相信:“他以前是给村里的牲口看病的。”
吉云:“……”
吉云将桌上铺展开的一团纱布绕起来,低声呢哝着:“……你们这儿也真是绝了。”
手忽然就被一直温热粗糙的大手盖住了,吉云疑惑着去瞥他,望见他拿漆黑的眸子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吉云将头向后微微一仰,垂眼看了看自己:“瞅什么呢?”
陈琛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吉云当然知道他指的哪件事,只是感情之中,偏偏就是要装作读不懂才好玩。
吉云是聪明,可吉云也是女人,也会惺惺作态,也会欲擒故纵。
于是此刻一脸无辜地说:“我不是经常生气吗?”
陈琛字字停顿:“如果你刚刚那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你。”
吉云笑起来:“那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你手给咬下来。”
男人眸光一闪,不懂她态度的急转直下。
吉云已是正襟危坐:“陈琛,你说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林玉重要。”
陈琛想也没想:“你知道的。”
吉云不想和他猜谜的游戏,直截了当地问:“是我吗?”
陈琛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在我这里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吉云扣住陈琛伤手的手腕,摆到他面前:“安全,陈琛,是你的安全。”
陈琛像是无法理解一样,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她。
吉云说:“现在已经不是牺牲自己就能被全民奉为偶像的时代了,我希望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你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先保护自己。你对林玉好也罢,照顾她也罢,那是你的自由,我绝对不会干涉。但你这么冲动地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会吃醋,我会生气,因为你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陈琛,你还有我,你把我放在哪里?”
说着说着真的动了气,吉云按着不停起伏的胸腔,用了些力气方才压住心内突突涌起的某种酸涩。
而陈琛眼中也有什么挡不住的东西,胳膊一反,反捉住她手——
陈母逆着光线走进来,吉云眼神一晃,将手从陈琛手里抽离。
陈母打量了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陈琛,有新客人上山,你去领一领。已经过了桥头涧,弄不清是拐往哪个口子呢。”
陈琛没有立刻答话,先看了看吉云。
直到她眨了眨眼睛,说:“你开车慢点。”
他这才起身去拿车钥匙,出门的时候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吉云,等我回来。”
陈琛一走,这个家里就显得分外大。
吉云和陈母无话可说,只能礼貌地朝她点一点头,将东西收起来之后,默然无声地进房间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陈母仍旧在客厅,埋首坐在大圆桌边,听见声音方才将头抬起。她直直看过来,说:“姑娘,咱们来聊聊吧。”
吉云自问坦荡,昂首阔步就坐到她面前。
她用虚张声势来壮胆量,安慰自己再难听的话都已经听过,她在陈琛那头走不通,要来做她的工作,无非就是要说服她走呗。
她会走,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三言两语。
谁知道陈母竟是向她道谢:“今天多亏了有你。”
吉云摆手:“我应该的。”
“陈琛说,你是个医生?”
“对,做了几年了。”
陈母不禁叹气:“医生好啊,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像林玉那孩子,生来就命不好。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全靠一个爸爸拉扯长大。幸好人聪明念书也好,后来又和陈琛一起考上大学,村里有谁不羡慕,说媒的一直排到山脚下。谁知道还是逃不过命,居然会弄成现在这样——”
陈母忽然一停,问:“她的事,陈琛告诉过你的吧?”
吉云实事求是:“陈琛不想谈,我也就没问,我只知道乐乐是林玉的孩子,为了她的声誉,陈琛将这件事扛了下来,村里也都以为他们是一对。”
陈母止不住摇头:“作孽啊,真是作孽,陈琛为了这件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开始连我也瞒着,好端端的学不念,拉着林玉就跑了回来,非说要和林玉结婚。村里到处有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做了什么龌龊丑事,所以被学校开除了,连书都没得念。后来林玉肚子果然大了,闲言碎语也就更多,老棺材过来砸了几回门,除了断绝父女关系,不知道骂了多少话。我那时候气得病了,躺在床上成天是以泪洗面,陈琛又是伺候林玉,又是伺候我,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畜牲,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大家也说累了,我以为终于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谁知道这林玉又犯了病,死活不肯养这孩子,见一次就抽过去一次。我们没办法,让老棺材把孩子接过去,只要林玉在村里一天,就不能让她见着这孩子一次。我想这总好了吧,谁知道等孩子一天天长大,小模样张开了,除了眉眼有几分林玉的样子,根本半点都不像陈琛。村里又热闹起来,说林玉在外头偷了汉子,陈琛这傻子背了黑锅,前途毁了不说,这些年还都是替别人养孩子。我气不过,拉陈琛来问话,可你也知道他脾气硬,嘴又紧,直等我气得要抹脖子他才肯说了实话。”
吉云眼前几乎能浮现他黑着一张脸,下定主意要死扛到底的样子,原来他的一身硬骨头是天生就有。
湿润缠绵、变幻多端的天气并没有将他养育成一个优柔寡断、懦弱怕事的男孩,而是教他像这里的大山一样挺直了腰板,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是这样的渺小,平凡,如一粒微尘,一丝细雨,却又是这样坚硬,刚强,足以包容下这世间的一切。
他古旧如朽木的铠甲之下,其实装了一汪深情,不去一层层地剖开,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美景。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当你得知高、潮和结尾,也就不难猜出序曲和开头。林玉的故事虽然曲折,然而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那些俗套的情节。
吉云猜出个大概,问:“林玉是被人侵犯过的吧。”
陈母点头:“林玉勤工俭学出外打工,没想到遇到几个玩疯了的富家子弟,就被,就被……”她吐出口气将话略过了。
吉云说:“没报警吗?”
“报警有什么用?咱们腰都没人胳膊粗,谁能来帮你!后来给赔了一笔钱,又说那几个是未成年,连牢都没坐就放了。林玉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人也傻傻的不知道轻重。陈琛实在气不过去,候在那伙人家外头挨个把人揍了一顿,反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于是后面的故事大家都已经知道。
吉云低头想了想,说:“所以他去我们那儿打工,就是想找到当年害林玉的那些人吧?”
陈母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说:“算是吧。”
吉云一时无言,静静坐着,陈母却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吸引她注意。
“姑娘,之前那么说你,你别往心里去。我身为一个母亲,总是希望儿子能过得好一点。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陈琛又没什么文化,你这样好的条件我们实在不敢高攀啊。可你昨天把话说的那么实诚,陈琛又一颗心全在你身上,我知道我是再怎么劝都没有用了。”
她两手一拍膝盖,长长吁出口气:“以后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一概不会干涉。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妈一放手,反而还乐得清静。我这儿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我们家陈琛是个好男人,你要和他在一起就好好过,要不和他在一起就断干净。他吃过女人的苦,别再让他吃第二回。”
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因而掷地有声重有千斤,吉云听在耳中只觉得耳膜被砰砰敲得发痛,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过来。
她笑了一笑,盯着对方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我答应你,我会对他好的。”
阳光正好,自高大的门楣穿梭而进,被防盗网隔成一道道细腻的光栅。
光影穿梭里,陈琛踏进这暖意洋洋的屋子。
穿着长裙的女人等候多时,见到他,终于笑着说:“回来了?”
只一站起,便是叫人晃眼的窈窕身材,他张手的间隙,她已经攀上他肩。
于是空荡荡的大厅里,多了一对相抱的男女。
地面剪影交汇,不知是谁先吻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