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孩子喊了第二声,吉云这才把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听明白。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抱着她的男人身子一僵,那种微不可察的局促只是转瞬即逝,但和他紧密相靠的吉云足以敏锐地感觉到。
不知怎么,她心吊到嗓子眼,有种难耐的窒息。
陈琛先是微微松了她,扭头看了看抱住他腿的小男孩,继而彻底将她放开了,身子一弯,两只手抄到孩子腋下,将他抱起来。
“乐乐?”陈琛感慨:“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叫乐乐的孩子揉了揉眼睛,趴到他肩头,又委屈地抽抽着哭起来。
吉云静静站在一边,有种局外人的错觉。
陈琛始终拿眼尾的余光紧盯她脸,揣测她的态度,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这么怔怔看着她,任凭大雨在身上肆虐。
最后还是轮到吉云替他解围,帮忙抹了把他眯进眼里的雨水,说:“先回家吧,孩子额头磕破了,收拾一下带他去趟医院,或者你们村里有卫生所也行。”
“受伤了?”方才情急没顾得上看仔细,现在才看出这孩子头上确实挂了彩。
然而离家中小楼不过几百步的距离,陈琛却没同意将孩子带回去,而是婉转道:“直接去卫生所吧。”
他脸色阴沉,抿着唇的时候,牢牢咬着牙关,腮帮子鼓出来,连着额上一根青筋都爆起来。
没人惹他,不知道他在和谁置气。吉云是个聪明人,尽管平时任性妄为,关键时候还是很懂得有的放矢。
她伸出两只手,将孩子从他怀里扒出来,说:“那你现在跑回去拿把伞,我抱着孩子往下慢慢走。”
乐乐挺不情愿和陈琛分开,拼命扭着身子要从吉云怀里挣脱,陈琛托着他屁股,用软糯的方言和他叮嘱了好几句,他这才安静下来。
再看吉云,陈琛耳朵微红:“我很快回来。”
吉云点头。
陈琛回得确实挺快,吉云抱着孩子还没走出几步,就看雨里一个身影炮弹似的往他们面前冲来。
墨绿色的伞一开,那股放了很久捂得变质的馊味立刻四散开来,陈琛还拎着一双拖鞋,搁在吉云脚边,说:“你换上。”
这才把老早就张手要人的乐乐接过去,护着他后颈细嫩的皮肤,将他撩在肩头,说:“咱们走吧。”
卫生所紧挨着村支部,只占了一排平房里的一小间。表面斑驳的墙上挂着张褪了色的“卫生小常识”,一张桌子,一排长凳,就已经可以开门营业。
午后无人,卫生所里亮着泛蓝的冷光,空落落的房子里,只有一个穿黄褂子的男人躺在椅子上睡得正香。
吉云暂且把他理解成医生,将湿漉漉的伞倚在门外,走近之后,刻意敲了敲桌面。
医生砸吧砸吧两下嘴,摸了摸唇角的口水,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鼾声再起。
“……”吉云又用力敲了敲桌面。
人这才醒过来,打着哈欠坐正了,满眼含泪地望了望吉云,不认识啊,再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大个子——
“陈琛啊?”男人笑起来,挥手要他们找位置坐,问:“你这什么时候回来的,总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啊,上哪去发财了。”
陈琛没理会这阵寒暄,正忙着将乐乐放到椅子上,蹲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告诉他别怕。
陈琛这才去看那男人,说:“乐乐受伤了,请你帮忙看看。”
男人这才认出来,惊叹:“乐乐都这么大啦,上次瞧他才这么点。”他手比划了一下,方才落到乐乐头上,拨着脑门瞧了瞧,说:“哎哟,这伤口有点深啊,不缝针不行。这么漂亮的孩子,一张小脸光溜溜的,往后可能要留疤了,将来找媳妇的时候肯定要埋怨你们做父母的。”
陈琛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吉云,被吉云敏锐捕捉,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
空气里满是尴尬,一对人的互动多少有些旁若无人,也就很方便地被这个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抓得一清二楚。
他看似不经意地关心,乐呵呵问:“陈琛,你旁边这美女谁啊,之前没见过啊,不是咱们村里的吧。”
陈琛将视线一收,说:“不是的。”
“哦,你亲戚啊?”
“不是的。”
“那是过来玩的客人,在你家住的吧?”
“……”
陈琛半晌没说话,最后在人一脸疑惑的神色里,轻轻答应了一声。
吉云杵在旁边,低眉顺目,静静听着。
赤脚医生去准备缝针的东西,陈琛在这所里转了转,找了块看着还不太脏的毛巾,递去吉云手里。
吉云捏在手里,没着急用,抬头朝他笑了笑:“你这是给我擦的,还是给你儿子擦的。”
话酸得几里外都闻到味了,而她那副样子生硬的也不绝像是笑。
陈琛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只是强压着,想捏一捏她下巴,宽慰她几句,那医生已经端着磁盘走过来。
陈琛说:“吉云,麻烦你在这儿陪会儿乐乐,我去隔壁打个电话。”
吉云深呼吸了几口,将突突乱跳的神经压下一些,客客气气地回应:“不麻烦。”
“……”
***
陈琛前脚刚出去,趁着消毒的间隙,赤脚医生拉着吉云唠起家常。
“不是本省的吧?”手里动作不停,一双眼睛却不住飘到吉云脸上:“看你长相像北边一点的。”
他普通话说得不好,但能听得明白,吉云正折起毛巾给乐乐擦脸,漫不经心地回复:“是北一点。”
“跟团过来旅游的吧?”
“没,我一个人。”
“一个人?”医生嘿嘿笑起来:“了不起,不过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啊,你长得这么漂亮,很容易遭人惦记。”
吉云说:“谢谢。”
赤脚医生已经准备就绪,将东西搁在一边的凳子上,自己直起腰来做了会扩胸运动,顺带叮嘱吉云:“你千万把乐乐抱好,按住他手,别让他乱动。”
吉云答应着,将乐乐拖到自己腿上,一手横拦住他,一手摸着他下巴,说:“乖一点。”
乐乐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已经敏锐地感知出气氛的变化,更别提视线里,胡子拉碴的大叔还捏着个银亮的针向他靠近。
乐乐再一次“哇”地大哭,猛地扭动身子朝吉云怀里扑。
吉云没想到一个孩子力气是这样大,他一头撞过来,只听到胸腔一阵闷响。
想推开吧,又怕碰到他额头的伤口,只能咬牙忍了,拨着他瘦弱的小肩膀,说:“乐乐,你别怕啊!”
好容易控制住局面,将孩子死死按在怀里,赤脚医生那儿又出了状况。拿针的一只手抖着往孩子脑门戳的时候,吉云一把拦住了,说:“你多久没缝过了?”
赤脚医生有些窘色:“村里人顶多是来拿点药,我这几年不练,怎么还有些生疏了。”
吉云当然知道这是生疏几年还是生疏十几年的状况,也不废话了,和他摆明身份,提议两个人调换位子,她去术前准备,他搞定孩子。
缝针虽说简单,但对象毕竟是个孩子,且不说是不是缝坏了要破相,他一扯喉咙哭起来就要人受不了。
因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几乎想也没想,当即就同意了吉云的话。
缝针的时候,孩子果然剧烈挣扎,哭声高亢,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爸爸。
声音凄厉,震得整座房子要裂了似的,赤脚医生自己听了都觉得心凉,没想到吉云将乐乐下巴一扼,面色肃然地凑近过来。
还没过多一会儿,赤脚医生听到这女人冷冷说:“好了。”
“好了?”有人大吃一惊。
“好了。”吉云去水池里洗手,手里放着块肥皂使劲搓了几下,里里外外,每个手指和指甲缝都照顾到。
赤脚医生在她后头感叹:“姑娘,你可以啊,这针都缝得这么漂亮。”
陈琛正好自门外进来,将乐乐从赤脚医生怀里接过来,看了看他额头,说:“缝好了?”
赤脚医生笑着,满脸都是赞美:“早好了!陈琛,你这客人可不一般啊,你看这针缝得,一看就是有两把刷子的,绝对是个名医啊!”
陈琛瞅了眼吉云,问:“是她缝的?”对面点了点头,他这才毫不意外地说:“她比名医还厉害。”
临走之前,赤脚医生给乐乐开了点药,包在白色的纸里,上头写了吃法。
吉云怕会被淋湿,问他要了个废弃的医疗用品袋子,将药装到里头包得严严实实。
三个人撑伞走到雨里,赤脚医生在屋子里客套:“以后常来啊。”
常来?
谁要来。
陈琛看了眼吉云,对方也来看他,问:“现在去哪?”
陈琛抱着乐乐,沿着盘山路,将人领到了这座山的另一边。
到访的这家也是外墙崭新漂亮的小楼房,陈琛敲了敲门,只听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是陈琛吧?快点进来,门没关。”
陈琛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一只脚刚一迈进,却见吉云没动。
吉云怕不方便,说:“不然我在外面等你。”
陈琛又回来,搂着她肩膀带她进去。
走至前厅,又将她松了下来。
屋檐下头,一个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拔鸡毛。
咽了气的公鸡被泡在滚烫的水里,尾巴上绮丽的羽毛最先被拔下来,露出光秃秃的屁股。
腌臜的气味混合着湿热的空气钻进鼻腔,吉云难耐地捏了捏鼻子。
老人起初没抬头,絮絮地念叨着:“快元旦啦,打电话过来要住家里的越来越多,就一会功夫没看着他,转身就给我跑出去了。要不是你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他跑小阁楼里睡去啦。”
外人面前,孩子要陈琛,到了这地方,孩子闹起别扭,伸手要起这老人。
陈琛刚一弯腰,孩子脚还没落地,跳着蹦着就跑下去,一把扑到老人身上,孩子抽泣着喊:“阿公!”
老人这才把头抬起来,斥责:“你这孩子老是瞎跑,遇见人贩子把你卖了,这辈子都见不到阿公。”
可拿胳膊端着孩子小脸,看到他额角的伤口,又心疼地直皱眉,叹气道:“破相了,破相了,你这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脸一转看到陈琛,刚问完:“什么时候回来的?”视线已经转到陈琛身边,紧紧盯上了吉云。
那视线如检阅,吉云淡淡望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离陈琛更远一些。
老人的眼睛浑浊,蒙着一层黄色的翳,此刻微微眯起来一些,端详了半晌,然后低声道:“陈琛,这是你朋友吧?”
陈琛说:“嗯。”
“来村里玩的啰?”
“嗯。”
老人又去伺候盆里的鸡,淡淡说:“哦,还以为我丫头回来了。”
老人话不多,陈琛也是闷葫芦,说不上几句就只剩下了沉默。
陈琛带乐乐去洗了个澡,哄他上床睡觉,再去厨房劈了点柴,给火塘里添了把火,最后拿把镊子给光溜溜的鸡拔光了头上的细毛。
一系列事情做下来,夜幕已然低垂,乌漆漆的世界里除了院子里亮起的灯,就只是小雨淅沥,杂乱地落到积水的地面。
吉云站在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风雨飘摇里的那盏小灯,罩着一面颜色发褐的塑料罩子,光线被过滤得暗淡又冰凉。
陈琛和老人打过招呼,搂过吉云走出这家院子。出门的时候,吉云又回头看了看,一楼的客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唯独一大一小聚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老人夹了块肉塞进外孙嘴里。
陈琛顺着她视线回望,脚下也是停了会,然后轻叹着搂了搂她,说:“咱们回去吧。”
吉云点了点头,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一路无言。
直到向着天际的烟火走到他家门前,陈琛却将步子停下来,将她很轻地搂进怀里。
南方的夜,依旧冷得深沉,她身上的衣服干了大半,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叫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陈琛拿手摩擦她胳膊,帮她取暖,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吉云拿额头抵在他锁骨的位置,微热的呼吸缱绻,猫爪似的挠着他的心。
她低声说:“那要看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