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定,即文定,亦是纳吉,乃两家女眷之事,单请堂客观礼。
纵使李纨管家理事,但作为寡妇,却不能出门应酬,所认得并有所来往的女眷几乎没有,凤姐则不然,本身就是王子腾的嫡长女,从小娇生惯养,闺阁中密友甚多,进门后当家,和各门各户人情来往,早就熟悉了,得了她的帖子,无有不来。
不仅如此,凤姐特地问过黛玉,将那些和贾家没来往却和黛玉有交情的人家也请了来,事关黛玉终身,除非家中有白事,或者出了远门,其余人等都来了。
凤姐又想着迎春黛玉皆已定亲,迎春早晚都在今年出阁,家中便剩探春和惜春,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多请些王妃诰命过来,说不定有一二人家看中姊妹二人。凤姐极看重探春的本事,也念着秦可卿那段交情和遗言,认为探春和惜春早些嫁出去是好事,免得等到府里出了事反而不好说亲,跟着父兄一起获罪也未可知。
因此,前两日凤姐就打发人给三春姊妹各做一身新衣裳,又命人送了上等的胭脂水粉过去,今日俱打扮得鲜艳明媚,令人见了心旷神怡,心中赞叹。
她处处打点妥帖,无论谁来都有宾至如归之感,李纨与之相比,高下立判。
受妙真之托,这日一早卫母带着卫太太、卫三婶一起过来,概因妙真是出家人,又是寡妇,卫若兰和黛玉不在意,她心里反倒十分忌讳,因此备好的首饰衣料等交给了卫母,卫太太和卫三婶则是陪伴卫母,亦是合情合理。
初次见到黛玉,卫三婶忍不住低呼一声,赞道:“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当是天宫仙子下凡尘。”
听到她的话,贾家女眷都笑了,除宝钗湘云等人外,她们都想到了凤姐初见黛玉之语。
卫母和贾母几十年的老交情,虽然黛玉不是自己为长孙择的媳妇,但是却有长泰帝命礼部颁旨赐婚,而且妙真和方夫人极其满意,因此,卫母也不做恶人,拉着黛玉的手,交口称赞,末了对贾母道:“是我们兰哥儿有福,才聘得这般齐整的人才。”
贾母心下自得,口内却道:“看着兰哥儿的人品才气,也是我们林丫头有福,赶明儿进了门,自当孝顺长者,善待兄弟姊妹。”
卫母展眉而笑,二老都觉对方善解人意。
郑官媒含笑上前,先将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呈上聘书和文定之礼,卫母亲手将锦盒里的首饰给黛玉戴上,先是项圈儿,然后是耳环、龙凤镯、戒指,除了项圈儿,余者皆是成双成对,赤金镶嵌红蓝宝石,工艺极其精巧。
看到这套首饰,随着惊叹之声响起,冯紫英之母率先开口道:“好精巧首饰,别的还罢了,上头镶嵌的宝石却是头一回见。”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奇异,十分眼热。
卫三婶回头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叫鸳鸯宝石,是兰哥儿手底下出了一个能人,费了好些工夫才找到的宝贝,谁都不知道。兰哥儿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定了亲才叫人镶嵌在首饰上,前儿提亲时的一套首饰镶嵌着成色更好颜色更艳的红绿宝石,那才叫好看呢。”
巧得很,冯太太正是卫三婶一母同胞的长姐,听了妹妹的话,冯太太纳罕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倒是好心思,可不就是暗合了鸳鸯二字。”
众人齐声道是,唯黛玉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她已从皇后口中得知,卫若兰只得了三块鸳鸯宝石,红绿宝石做了首饰用作提亲,如今收在妆奁内,另外两块红蓝宝石一块用作今日,一块献给长泰帝,做了首饰也给自己了。
三块鸳鸯宝石,尽在自己手里,感受到卫若兰之心,黛玉胸臆间皆是柔情蜜意。
冯太太夸了卫若兰和黛玉一回,只说天作之合,然后对卫三婶笑道:“明儿我叫紫英去找兰哥儿,问问他手下人在哪里找到的鸳鸯宝石,真真奇异,偏又十分好看,我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弄几块宝石做首饰,叫人也从心里羡慕羡慕我。”
卫三婶笑嘻嘻地道:“难道姐姐今儿十分羡慕林姑娘得的首饰不曾?别说姐姐了,就是我,心里也羡慕想要,奈何兰哥儿说极难得,一万块宝石里找不见一块这样的。”
闻听这番话,众人心想也是,若是容易得,她们必然会见过,今日不至于感到稀奇。
凤姐忙将黛玉亲手做的两套衣裳鞋袜和扇套荷包等物送上,作为回礼,卫三婶接过来呈给卫母看,卫母见针脚绵密,绣工精致,配色清雅,非一味浓艳工匠可比,比名扬天下的慧纹之物不差什么,心里愈加满意,夸赞了几句。
凤姐和卫母相熟,笑嘻嘻地点明来历,道:“虽然咱们这样人家不以针黹女工为要,但是总是精通,这些衣裳鞋袜皆是林妹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卫母笑道:“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活计真真做得好。你说得有道理,咱们这样人家不缺针线上人,管家理事人情来往就忙得很了,谁拿这些活计当正经事来做?不过是会做几针,不叫人笑话罢了。”她这是向众人说明,等黛玉进门后,不必以此劳累。
贾母笑容满面,连赞卫母仁和宽厚,通情达理,礼毕,请入席。
凤姐知道家里人的癖性,没请外面的小戏子,只叫家里的小戏子们登台,横竖她们唱腔便在京城中也是一二等,连元春都极夸赞,独龄官抱病没来。
热闹一天,晚间回府,卫母刚到家就听人说卫若兰来了。
卫母扑哧一笑,道:“怕我昧了东西不成?急急忙忙地就过来,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怎么就那样看重他,连小定都准了假。”一面说,一面在心中一叹,和卫若兰相比,卫伯越发失色,虽有爵位支撑,在军里的威望却远不如冯唐之辈。
卫若兰进来请了安,奉上一个掐丝珐琅的锦盒,道:“今儿劳烦祖母亲自过去,特特送些上等的补品给祖母补补身子,若用了觉得好,孙儿再送来。”
卫母听得心胸舒坦,道:“难为你用心,我不缺这些,你自己一个人过,别费钱了。”
卫若兰按捺住心中的急切,面上含笑地道:“孝敬祖母的东西怎么能说费钱?孙儿虽然无能,给祖母买补品的钱却有,祖母只管叫人炖了补身子,用完了打发人告诉孙儿。”此话发自肺腑,祖母人老从子,他无丝毫怨恨,反而感激祖父母自幼的教导。
卫母笑道:“既这么着,吉祥,你吩咐厨房今儿给我炖了来。如意,你将林姑娘的回礼拿过来,交给大爷带回去。”
吉祥如意二婢齐声应是,独如意心系卫若兰,腹内含酸,呈上回礼时目光十分幽怨。
卫若兰素厌此婢,正眼都不看她一眼,满心里记挂着黛玉的回礼,他很清楚黛玉绣工之巧,没少羡慕红楼梦里只给宝玉做针线的举动。瞧天色略晚,他便告辞回家,刚到房里就迫不及待地换上黛玉所做的衣裳鞋袜,尺寸恰好,十分贴身。
对着大穿衣镜照了又照,卫若兰连忙脱下来打叠整齐,明日他还得上班,穿不着这些,等休沐了再穿,倒是鞋袜荷包可穿戴。
小定之后就是黛玉的生日了,卫若兰忙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交给乳母曹氏,嘱咐她给黛玉送去。卫若兰自小没有亲娘,卫太太待他并不用心,因此反倒和奶娘十分亲厚,如今也是曹嬷嬷总管卫若兰房内琐事,为人本分,处处都听卫若兰的,从来都不自作主张。
曹嬷嬷检查一遍,仔细锁在柜子里,钥匙贴身戴着,笑道:“哥儿放心,花朝节的一大清早,我就梳洗打扮一番,去给林姑娘磕头祝寿。”
卫若兰一笑,聘书已下,总算能名正言顺地给黛玉送东西了。
却说卫若兰离开后,卫母跟前姓老的心腹嬷嬷向卫母进言,乃道:“兰哥儿今年十六岁了,又已说了亲,他那里没个长者做主,老太太瞧着是不是该给兰哥儿安排两个屋里人?”
如意听了,忍不住目露喜色。
卫若兰和卫太太向来不和,卫若兰定然不会接受卫太太的丫鬟,而妙真出家,身边只几个老嬷嬷和小丫头,都不是人选,唯独卫母手里有人,而且又能直接开口,房内诸婢又以自己模样为一二等,依照卫母心思,说不得自己竟能入选。
如意服侍卫母这么些年,最明白卫母的心意,她惦记着卫若兰不帮衬卫伯,肯定愿意安排两三个心腹在卫若兰身边吹枕头风。
不出所料,卫母点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兰哥儿身边没个屋里人?”
老嬷嬷笑道:“兰哥儿在府里住着的时候一直没有,屋里的姑娘早早就说到年纪时放出去,后来跟了兰哥儿搬出去。有一回我给兰哥儿送东西,问过兰哥儿院里的老嬷嬷,也见了那些姑娘们,依旧都是完璧之身。”
卫母闻听此言,不禁面露忧色,忙道:“这么大了还没个屋里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叫大夫瞧了没有?赶明儿岂不叫人笑话。”
老嬷嬷道:“瞧老太太说的,咱们家的哥儿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是不解人事罢了。”
卫母一想不错,开始审视身边的丫鬟。
如意心里盼着去卫若兰身边,极力巴结卫母,又暗暗请老嬷嬷吃酒,托她在卫母跟前举荐自己。作为卫母身边的大丫鬟,过去了定能总管房中诸事,等奶奶进门少不得就是姨娘,况且卫若兰人品俊雅,谁见了心里不爱?
老嬷嬷不负她望,次日卫母找自己商议时便提起如意,笑道:“如意姑娘模样好,针线好,人又稳重,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倒是配得过兰哥儿。”
卫母先已取中了另一个丫鬟,名叫平安。
平安也是卫母跟前的八大丫鬟之一,模样标致,温柔娴静,比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都不差什么,尤其做得一手好针线,只是不及如意那般伶俐。
听了老嬷嬷的提议,卫母想了想,叫来如意和平安二人,问她们愿不愿意去伺候卫若兰。
即使卫母不提,如意和平安二人也都十分明白,不说平安,如意是极乐意,忙含羞带怯地道:“愿意,怎么不愿意?去了兰哥儿那里,天天劝兰哥儿来给老太太请安,给大老爷请安,更增祖孙、伯侄情分,就是我们的心意用到了。”
卫母果然欢悦异常,命二人收拾铺盖,又命外面婆子驾车,送二人过去。
彼时卫若兰早上班去了,曹嬷嬷正看着人准备寿桃,闻得老嬷嬷和如意平安的来意,心中冷笑,对老嬷嬷说道:“大爷不在家,凡事都交代给我了,先叫如意和平安两位姑娘住在下人房,等大爷出宫了再行安排。”
老嬷嬷一怔,道:“老太太赏的人,如何能住下人房?该安排在兰哥儿的房里才是。”凡是贴身服侍的丫鬟,哪个不是陪侍主子在卧室,下人房又狭小,又不干净。
曹嬷嬷道:“老姐姐不知,我们大爷古怪着呢,正房五间,一概不许丫鬟嬷嬷留宿。”
如意忙劝老嬷嬷道:“既是兰哥儿的意思,我们自当遵从。兰哥儿此时不在家,等兰哥儿来了,自然会好生安置我们姊妹二人,叫我们搬进正房也未可知。”她心里恨不得将平安撵回去,但有卫母之命,她唯有忍下来,等得了卫若兰之心,再拔出平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老嬷嬷看向平安,温柔娴静深明礼仪的平安也没二话说,老嬷嬷便点点头,道:“如此也罢,你们好生住下来,过几日兰哥儿就该出宫了。”
如意和平安应是,一起送老嬷嬷出去,回来安插铺盖妆奁。
冷眼看着二人忙忙碌碌,收拾好房间就来奉承自己,又和院中的小丫头们结交,旧衣裳旧首饰金银锞子荷包等物跟不要钱似的散给众人,以此来收买人心,并打听卫若兰素日的行为喜好,不到一日就和众人熟了。曹嬷嬷冷笑一声,悄悄命人看着二人,不准她们踏进书房和卧室半步,径自打扮一番,去给黛玉送礼祝寿。
如意和平安随卫母出门,都见过黛玉,自惭形愧之余,又觉不甘,忙赶在曹嬷嬷出门前拦住,央求跟着一起去给黛玉请安。
曹嬷嬷一口拒绝,她深知卫若兰的性情,从前也因此事问过卫若兰要不要收两个丫头进屋里,卫若兰不答应,也说没这些心思,遂似笑非笑地道:“告诫二位姑娘一句,大爷还不知道怎么安排二位姑娘呢,姑娘哪里来的脸面,去奶奶跟前露脸?莫不是表明身份地向未进门的奶奶示威?快收了你们这些叫人看不过去的心思,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就敢这样?”
说完,嘱咐左右丫鬟婆子道:“咱们家的事情,不许叫人外传给人知道。”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明白曹嬷嬷的意思是让他们看着如意和平安,不让她们把今日这些话传到卫母耳朵里,反而怪罪卫若兰。
如意顿时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平安则是神色自若,十分平静。
曹嬷嬷带着人和礼物径自乘车去了荣国府,闻得是卫家来给黛玉送礼祝寿,李纨不敢怠慢,急忙打发管事媳妇请了进去,先见贾母。
听曹嬷嬷说卫若兰进宫前特特吩咐她今日务必将寿礼给黛玉送来,贾母眉眼间俱是洋洋喜意,越发喜欢卫若兰的为人处世了,细看礼单,心下十分满意,命人交给黛玉,曹嬷嬷又提出给黛玉磕头祝寿,贾母也都允了。
黛玉知曹嬷嬷是卫若兰的乳母,等她行完礼,忙命搀起看座,又叫人沏茶。
曹嬷嬷亦未久留,说了一会子话就拿着赏封告辞了。
惜春等都来凑趣,笑道:“快打开叫我们瞧瞧,除了寿桃儿寿面,林姐夫还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姐姐,我们好长些见识。”
黛玉不理他们的取笑,命雪雁直接将锦盒收起来。
因是她出孝后过的第一个生日,且已经定了亲,贾母拿了二百两银子给李纨,命她整治戏酒,这钱两日戏酒用不完,下剩的贾母就吩咐换作铜钱撒出去给黛玉积福,所以今儿贾母院中十分热闹,早早地就唱起了戏。
忽有皇后命太监送了衣裳玩器等物来,紧接着元春亦有所赏赐,贾母和邢王夫人等自不必说,薛姨妈、尤氏和李婶也有,纨凤钗云、三春、宝玉等人都有寿礼相赠。
各处都记得黛玉的生日,也都打发人送礼来,络绎不绝。
刚忙完,王夫人忽云李纨精力不济,又尚德不尚才,未免逞纵了下人,虽然大事都是自己做主,琐碎之事终究不少,遂命探春帮衬李纨一同料理,随后又觉园人多,怕失于照管,特特请了宝钗来,托她各处小心。
听了王夫人千万托付的言语,宝钗只得答应了。
李纨和探春姑嫂二人商议过后,每日清晨皆在议事厅料理家务,可巧各家红白喜事无数,王夫人忙忙碌碌,李纨和探春在厅上一日,宝钗便在上房监管一日,直至王夫人回来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