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向来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来往亲热非比寻常,谁都知道史鼐和史鼎兄弟是贾家史太君的嫡亲内侄,史太君和保龄侯夫人忽然不欢而散,顿成新闻。
起因是史湘云在荣国府里受了委屈,未得安慰,回家后犹带三分怒色,偏生贾母又打发人去保龄侯府,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保龄侯夫人大怒,随后去荣国府里见贾母,据说出来时声色非往日可比,很快就将史湘云拘在家里,安心做针线。
紧接着,住在荣国府里的静孝县主被皇后娘娘接进宫里去了。
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出来的,贾母和保龄侯夫人都曾主持一家中馈,清楚不能给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并未流露出让外人知晓,奈何贾家的下人嘴碎,锦乡侯府下人一打探便得了。
也只锦乡侯府起了疑心才打探,旁人纵使知道也无意细究。
听了下人的回禀,锦乡侯夫人料想定是和史湘云有关,亦或者和静孝县主有关,须知静孝县主孝期未过,按照常理是不该进宫的,以往皇后都是赐物,未曾宣召。
始终参透不出其中的原因,锦乡侯夫人忍不住呵斥几个婆子,打听这些外面的事情有什么用,她要听和史湘云有关的府内细事。于是,又命几个心腹婆子细细去打探史湘云之事,如今常住贾家的史家人唯有史湘云一人,想到贾家虽称不上人尽皆知却有许多人知道的名声,她越发不放心了,暗悔昔日不曾从荣国府入手,打听史湘云的为人处世性情。
寻常大户人家治家严谨,闺阁中细事鲜少传出去叫人知道,以免坏了名声,但也因此造成各家娶媳嫁女的不便,都是从各家应酬交际相看上,如若满意,再向对方亲友私下打探详细,再经保山去对方家中相看。锦乡侯夫人去过保龄侯府,保龄侯夫人自然也来过自己家中。
韩奇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保龄侯夫人见过后满意非常。而锦乡侯夫人出门应酬时,亦常见史湘云,见她性情爽朗,容貌虽非一等,但如此更好,以免儿子被美色所误。
对于对方家的孩子和各自门第性情两家都满意,经南安太妃一说便成了。
锦乡侯夫人暗暗叹息,等再次去打探的婆子回来,问打听到了什么,婆子的脸色略显诡异,目光往房内诸姬妾丫鬟身上一看,锦乡侯夫人心中打了个激灵,挥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打听消息的几个婆子。
其中一名婆子方道:“打听到了几件事,不知怎么说才好。”
锦乡侯夫人瞪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不好说?事关大公子,都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好让我分辨真假,免得你们打听出一些假话儿。”
婆子沉吟片刻,道:“在宁荣府后街上结识了贾家的婆子,请她吃酒看戏,因有女儿在府里当差,里头的事情她都知道。府里头都说史大姑娘好,底下下人们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奉承宝姑娘的,但没一人挑史大姑娘的不是,都说她胸襟阔朗,行事爽快不小气。”
锦乡侯夫人微微皱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喜欢宝姑娘的,这却是非常正常,但人人都夸赞史湘云?未免太好了些。
想至此处,锦乡侯夫人静听下面。
只听那婆子又道:“听说宝玉宝二爷不肯好好读书,常在内闱厮混,仍住在荣国府老太君院内,出入姊妹房间无所顾忌,房里头一天不生出十件事情来,也得有八件。前些日子才和史大姑娘拌嘴,拌嘴的根由却又是从宝姑娘的生日宴上而来。”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道:“林姑娘,也就是静孝县主,倒是尊贵自重,屋里的嬷嬷宫女儿管事最严,常将宝二爷拒之门外。”
别的闲话可说,唯独这件不能,上头在看着呢,婆子亦有心计。
锦乡侯夫人说道:“兄妹间生气也是常事,大小姐十来岁了还不是常因一点子小事和她哥哥拌嘴?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且说些别的事情,我恍惚记得史大姑娘虽常去荣国府,却没有单独的院落房间,常跟老太君住。”
如此,岂不是说史湘云和宝玉同院而居?锦乡侯夫人心头猛地一跳。
婆子笑道:“史大姑娘小时候是住在荣国府老太君暖阁内,后来林姑娘来了,过年后不再住老太君房内,而是挪到了东厢房,有几年史大姑娘去贾家都是和林姑娘同住,偏不知怎地倒和宝姑娘亲如姊妹。又不知怎么着,这两回住进老太君暖阁里,那婆子只隐约听说,是林姑娘小性儿不饶人,史大姑娘不乐意一起住了,史太君方另外安排。”
锦乡侯夫人道:“究竟有什么正经消息?这些道听途说有什么用?静孝县主倘或是小气的,旧年秋围皇后娘娘何以十分看重?又常赐东西。皇后娘娘不是常人,能得她青睐的人少之又少,且无不是世上罕见的女子。况且,姊妹间生气也好,拌嘴也罢,既互不相让,必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心胸阔朗,岂能只说其中一人小性儿?”
婆媳忙将宝钗生日宴上的事情并湘云和宝玉拌嘴的内容说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生日宴上黛玉拂袖而去,在场的下人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叙说时亦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锦乡侯夫人大吃一惊,道:“拿戏子比千金小姐?这一个个都是什么心肠?在场那么些长者,就没一个替静孝县主做主?那史大姑娘其时心直口快,事后赔罪也就罢了,谁没个不留心便顺嘴接话的时候?虽有错,却只三分,而非十分。只是你说她和宝玉拌嘴,话里话外都指着静孝县主说她小性儿刻薄?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婆子点了点头,就是如此,她们这些下人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拿戏子比千金小姐取笑,在场之人竟然不说凤云之过,反而跟着一起笑,都赞同她们的说法。
任何人冷眼看来都觉不妥,而且史湘云之过并非仅是戏言,还有后面的所作所为。
锦乡侯夫人脸色一沉,说话便不如先前轻快了,沉声问道:“不能只因一件小事就否定史大姑娘的为人,你们还打听到了什么?”
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锦乡侯夫人一眼,低声道:“生日宴前两日,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一个叫花袭人的,贾家的下人都知道是宝二爷的屋里人,只主子不知道。花姑娘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人,使着性子和宝二爷生气,根由却是从宝二爷一早就去史大姑娘房中,用史大姑娘洗脸的残水净面,又百般央求史大姑娘给他梳头而来。”
想了想,又道:“这个婆子的女儿就在宝二爷房中当差,现今改叫四儿,就是花姑娘和宝二爷生气得宝二爷提拔上去做细活的丫头,故这婆子深知详细。”
啪的一声,锦乡侯夫人拍案而起,案上茶碗跌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两家议亲并非一朝一夕了。”大户人家议亲,从提起到定下,你来我往耗费一年半载的时光乃是常事,在此期间,两家男女都十分避讳。乍闻宝玉仍旧住在贾母院里,锦乡侯夫人已觉得不妥了,此时忽闻湘云给宝玉梳头,脸上顿时变色。
婆子点头道:“回太太,年前两家就开始相互查看对方了。”
回答完,婆子又道:“这件事听婆子的意思,倒不是史大姑娘的错,原是宝二爷毫无顾忌,起先史大姑娘是不肯的,只是经不住宝二爷央求。”
宝玉闯进史湘云闺房,给她拉被子遮盖肩膀时房内无人,宝玉不说,旁人自然不知。因而贾家下人只知洗脸梳头一事,不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亏得如此,不然锦乡侯夫人听了,更是恼恨。在世人眼中,沉睡中被人看了膀子去便是失洁了。
即使如此,表兄弟闯进十二岁表妹卧室,让表妹给自己梳头也很不成体统。
锦乡侯夫人怒道:“既然起先就拒绝了,如何不继续拒绝,反而不得不给表兄梳头?惹得人家屋里人吃醋。虽说两家尚未正经定下亲事,只有婚约,但想到这样的事情,让我如何气平?那个宝玉真真是个不懂事的,平常我见了礼数好得不得了,模样儿又齐整得人意,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不称赞他,谁知私底下竟是这副德行。”
锦乡侯夫人心里明白,这件事过不在史湘云,但知道是一回事,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婆子忍不住道:“才知道这位宝二爷瞧着好,毛病儿多着呢,调脂弄粉是常事,素日也没个男女忌讳,亏得天生衔着一块宝玉而诞,一家子都疼得很,由着他。”
听婆子又将贾家平时一些机密细事缓缓道出,锦乡侯夫人便猜出贾母和保龄侯夫人不欢而散、以及皇后接黛玉进宫的缘由了。必定是皇后认为黛玉在贾家受了极大的委屈,虽无责备贾史两家并为黛玉做主的意思,但只接走黛玉便将心思表示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这样的举动,考虑得极其周到,越是不作为,越是显出大作为。倘或皇后出言责备两家,不管外人听到什么内情,但听到长者因此受责,都只会说黛玉的不是。
锦乡侯夫人明白自己险些误了长子,但谁能想到去亲戚家打听小姐素日所为?因此她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又派人打探了几日,得到更多旧事和详细的消息后,去找南安太妃。虽然得到的消息中掺杂着下人的喜好,各自添油加醋,许多都是真假参半,但足够了。
身为诰命夫人,锦乡侯夫人并未流露出退亲之意,只对南安太妃道:“这门亲事原是太妃做的保山,无论是根基门第,还是史大姑娘的模样儿才气,我们家都极其满意,后日就是正式登门提亲的吉日了,偏我得了些不大好的消息,不知太妃可曾听说?”
南安太妃听了,忙问是什么消息。
她和史湘云之母出自同族,原是血脉较近的堂姐妹,虽比史湘云之母年长十余岁,情分却好,又因这位堂妹早亡,故待史湘云极好。
锦乡侯夫人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恍惚听说,拿不准真假,故来问太妃。”
南安太妃道:“云丫头真真是个好的,若不好,我也不会说给府上的大公子,如果她有什么不是,夫人只管说给我听,回头我跟她婶娘说,叫她婶娘好好教导她。好容易才有这样四角俱全的亲事,万万不能因一点风言风语就错过了。”
锦乡侯夫人心中不悦,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妃且先打听打听再说罢。”
南安太妃无奈,送走锦乡侯夫人后,先着人去打听史湘云近来的事情。她一心盼着史湘云有个好人家,起先卫若兰她就极满意,偏生卫母不同意,唯有作罢,好在卫伯夫人大赵氏是个懂事的,对外只赞同保龄侯夫人的言语,说是自家不好,才未能让保龄侯夫人同意亲事。如今的锦乡侯家和韩奇亦不比卫若兰差,哪知就快到提亲的吉日了,锦乡侯夫人却有动摇。
一经打探,南安太妃顿时大吃一惊,心下暗叫不妙,在她看来虽是闺阁内小事一桩,但在择亲的男方来讲却是顶顶要紧之事。
纵使和荣国府交情极好,南安太妃也难免怨起宝玉的行为。
不等她去叫保龄侯夫人商议,一直留心两家动静的锦乡侯夫人却又再次登门,先行告罪道:“太妃莫怪我造次,实难接受这样的事情,只得赶在太妃和保龄侯夫人说话之前过来,请太妃替我们转告保龄侯和夫人,择日登门赔罪。”说着幽幽一叹,
南安太妃皱眉道:“你这是想退亲?”
锦乡侯夫人道:“尚未提亲,何来退亲?”
南安太妃叹息一声,道:“虽说尚未定亲,但是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你们两家在议亲,此时突然不登门提亲,如何向众人交代?保龄侯府终究无辜,云丫头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身世堪怜。不是我说,夫人太小题大做了些,无所顾忌乃因自小一处长大,如今年纪大了,等定了亲,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行事了。而且我打听过了,云丫头原是无知无觉,也曾拒绝给宝玉梳头,无论是闯入她的卧室,还是梳头洗脸,全是宝玉一人所为。”
锦乡侯夫人淡淡一笑,话说得轻巧,恶人先告状的品行呢?总和宝玉无关罢?南安太妃心疼史湘云,为她开脱自在情理之中,但是自己为了爱子拒绝也不是不合情理。
南安太妃也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思忖片刻,温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总不能因一点小事就否认了云丫头的诸多好处,不是我自夸,各家里的女孩儿能比上云丫头的少之又少。不如这样,提亲之事依旧按照两家约定进行,问名及纳采等礼过些时候再说,夫人趁着这段时日里好生考校云丫头,倘若最终仍旧不满,再于问名时以卜算吉凶说八字不合来了断如何?”
锦乡侯夫人虽仍不满,但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想了想便同意了,免得同时得罪南安王府和保龄侯府,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反倒是合八字和卜吉凶时因不妥而未能结亲的人家多得不得了,横竖到时候八字是否相合都由自己家说了算。
南安太妃松了一口气,心想定要递个消息给保龄侯夫人,让她好生拘着湘云。
不料,她才想到此处就听锦乡侯夫人道:“但也请太妃不可与保龄侯府说起此事,亦不可经中间人传话叫他们知道我们说的约定。倘若他们知道了,处处拘束史大姑娘,终究看不出史大姑娘真正的性情为人,也没什么趣儿。”
南安太妃明白锦乡侯夫人已经退了一步,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们不登门提亲,保龄侯府必成笑话,无奈之下只得同意,暗暗祈祷保龄侯夫人严厉些,莫叫湘云做出不合身份之事。
次日,韩家上史家提亲,婚事初定。
保龄侯夫人不知锦乡侯夫人已知湘云之事,也不知韩家并无喜气,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给史湘云定下了亲事,接下来就好好地给长女史湘霓挑选人家。湘霓比湘云懂事听话,又是正经的侯爷嫡女,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保龄侯夫人也乐意替她操心,为自家联一门贵亲。
卫若兰闻得此信,十分纳闷,他注意到锦乡侯府的动作了,怎么依旧提亲了?
不及多想,下人已查得周瑞和冷子兴的诸般不妥,罪证确凿。
周瑞夫妇借王夫人之势偷出荣国府的古董出来,借女婿之手卖出,自不必说,但在外面倚仗权势,为非作歹,不止霸占他人田地一项。
卫若兰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在进宫当差之前,将这些罪证整理好后,使人一股脑儿地送到贾政跟前,连同几家苦主。贾政此人窃据荣禧堂,虽是假正经,但迂腐板正,最怕惹祸上身,不然不会痛打贾宝玉一顿,恨他殃及父母。所以,遇到这件事贾政必定会严惩不贷,既有人送了来,势必有人知道这些事,若不严办,传出去有碍名声。
不出卫若兰所料,贾政果然勃然大怒,命人找来贾琏,交代他去办理。
贾琏本来不想过来听他吩咐,但闻得是整治周瑞夫妇,急忙恭敬从命,带上人利落地捆了周瑞夫妇,命手下分头行事,一干人抄其家,一干人赶去冷子兴的古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