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的时候,室外飘起了小雪。
一点一点的绒白,如同漫天洒下的柳絮,轻轻落在手背上,被皮肤的温度融成一滩湿润,那般宁和,比细雨无声,胜春风轻柔。
想是晚宴已散,铁门内开始有人出来,都是不在此留宿的,出门见外头下起了雪,便使人撑伞送至门外,一路护到车上,而后车门一关,车灯一亮,各自散去。
一般来说,张泽越作为本家的少爷,回这里就是回家,大年三十的理应带着未婚妻在本家住一晚才是。然而素有传闻说张家二少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再联系起其身边人柯清怡的性子,肯定也不喜大家族内的气氛与规矩,所以梁熙先前才敢做下估计,觉得俩人不会留宿,且会早于巢闻离席。
果然不出所料,张泽越和柯清怡早早就出来了,牵着手有说有笑的,似乎在商量着等下的活动。他们没有朝梁熙这边看过来,梁熙也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该说的已经提前说了,也省得她这时去做一个电灯泡。
梁熙静静地站在远处,前面停着从公司借来的那台车,后背靠着房子外头建的围墙,自个儿又穿着一身深色衣服,不易被人注意,唯有对面路灯的灯光斜斜照来,映得她脸白如瓷,面无表情。她丝毫不理落在身上的冷雪,只是微微昂首,望向围墙内的宅府,不知所思。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满城灯火,阖家欢乐。
此时看着张家宅内灯火通明,洋溢着过年的喜庆与温馨,她就不觉想起了梁府。
每逢过年,府上必是大红灯笼高高挂,门里门外一片热闹,府里的小孩被大孩子领着在院内或墙外玩炮仗,厨房的李叔专门把石捣臼搬到堂前,放上蒸好的粳米,使着舂头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打年糕,接受众人的围观,还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忙着送进送出的礼单,差人派过年钱银,忙得来顾不上喝一口水……
梁誉淮是梁府公子,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当然抽不开身来找她,所以梁熙如果过年时在府上没有出门执行任务,就一直是待在影卫队里——梁府的影卫们,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无甚牵挂,都随了梁姓,对“家”的概念不大清晰,知足常乐,只求活着就好。
那边富贵子弟欢聚一堂,这厢暗卫奴仆也好不热闹。梁昊鬼点子多,尽出些节目来逗乐,梁聪剑舞得好,每年都要踩在桌子上给弟兄们秀一手,梁雨会吹笛,梁岸会说书,发展到后半期时大家都停了动作,来看梁风和梁熙斗酒。
过年时她也会收到压岁钱,队里退下来的老师傅给的,每年连着年钱一同递来的还有一个锦囊,囊里总会放着一张白条,纸上写着老先生的新年祝福或叮嘱教诲。
只是以后再也收不到了。
梁昊梁聪等人尽在随她上京城取鹑火之列,事发当天,怕是无一幸免,有来无回,如此一来,金陵梁府内专设以供影卫住宿的院子空了一半,而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寻到人手填补,同年过除夕时想必是冷清许多,不知道老师傅会不会落寞……
巢闻一从铁门内转身出来,望见的就是陷入沉思的梁熙。
雪花细碎,洋洋洒洒,女子静立于灯前,偏头昂首,怔怔出神,目光幽幽,虽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怅然,似是在思念着什么。她穿得不多,身形单薄,此时在雪夜之下,整个人显得有些哀伤与孤独。
就是这样瘦小的她,曾对他说:“从此我将是你最坚实的盾,最锋利的矛。”
语气坚定,神色沉稳,一双黑眸清亮通透,让人想起晴秋时的天穹。
“不冷吗?”
许是失神太过,梁熙竟没觉察到巢闻已走到了自己跟前。只见他一身新装修身,风度翩翩,煞是好看,肩上比来时多了一条方格羊绒围巾,手上举着一把藏青色长伞,挡着雪,偏向梁熙这方。
梁熙回过神,微微一笑,嘴中呵出白气来:“出来了。”
“嗯。”巢闻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单手将身上松松绕着的围巾扯下,再随手搭到了对方脖上,“帮我拿着,热。”
梁熙的注意力全放到围巾本身上了,好奇问道:“谁给你的?”
“张祖母。”
便是张承恺的母亲了。
梁熙又问:“那她送了张泽越和张泽皓什么?给你压岁钱了吗?”
巢闻只是道:“都一样的。”
“真是难得老人家一视同仁了。”梁熙叹了一声,“上车吧,一边走一边说。”
梁熙开得慢,一上车就把找柯清怡谈妥面角名额的事情告诉了巢闻。
“时间有点赶,”梁熙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这月底就要面镜了,今晚我回去收到剧本后马上转发到你邮箱,你要记得打印出来看。”
巢闻没有说话。
见身旁人没反应,梁熙笑道:“我知道,如果是让你来选的话,你会选俞明泽。”
闻言,巢闻偏头看了她一眼。
“对于演员来说,俞明泽的确是更好的角色选择。”梁熙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他前期风流、叛逆、骄傲、张扬,但当女主远去,越来越优秀时,他意识到自己和女主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心有不甘和懊悔,所以也追随女主的步伐,开始努力,渐渐成熟起来,人物形象有了微妙的转变。不得不说,俞明泽在角色塑造上的确是比程冬杭要更有张力,更见演技。”
“但是你不能演他。”
梁熙说话沉稳,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不容辩驳:“你虽不是首次触电,但给观众的荧幕印象几乎为零,所以如果面试通过,那么柯清怡编导的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你的处女作品。俞明泽虽是后来有改过,但逃不掉被观众定义成渣男,你到时演得再好,荧屏初印象也少不了‘渣’这一字。你要知道,负面形象总比正面形象要深入人心,会被观众记得更久,没个两三年的角色变换,你很难摆脱这种印象,实现转型。”
“但凡戏演得不错的,都说最想演坏蛋,演反派,但那得是以他们在观众心里已有既定形象为前提。如果他们第一次演戏就演恶人,那之后很难短期之间接到正气的角色,就算接了,演出来时观众也总是会觉得他是张坏人脸,觉得不自然。相反,正面形象演多了,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口碑,再来挑战反派角色,人们才会懂得欣赏其中展现出来的演技,觉得厉害。”
“程冬杭这个角色就相当正面,良师益友加暖男,也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演好的。他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提醒和启示女主,除了本身的台词设计外,那种理智认真的态度,还要靠举止神情表露出来。巢闻,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相信如果你想的话,一定能把程冬杭演得很精彩。”
巢闻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你这经纪人当得和老师似的。”
梁熙笑道:“这不是怕你不高兴我的安排,闹脾气嘛。”
“……”巢闻心想我可比那什么野要配合多了。
相对无言了一阵,巢闻复开口问道:“为什么盯上柯清怡的电影?”
梁熙反问道:“你说呢?”
巢闻面无表情道:“我是张泽越的堂兄,也就是她未来的堂兄,找她帮忙更好说话。”
“算是有这么一层理由吧。”梁熙悠悠道,“她不知道张承恺与我们的五年之约,我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有点惊讶。”
巢闻琢磨着梁熙的话:“你说她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梁熙颔首,“柯清怡是圈子里有名的青年编剧,人脉通达,又是张家的准儿媳,可是竟连她都不知道,又怎能指望那些曾经避你如烫手芋头的制片人或投资方知道张家已对你放手?说起来张承恺真是狡猾,同意是同意了,但并没有把这消息散播开来,搞得来这约定只有我们之间知道,于事无济,可也拿他没办法。”
巢闻听懂了,沉声道:“所以你要借柯清怡……”
梁熙道:“没错。柯清怡是张家准儿媳,你若演了她的戏,到时圈内人会怎么看?定会以为你获得了张家的支持。到时不必我们再多费唇舌,业内对你的禁条也会因此斩断。再说你母舅家吧,巢家如今势不比张家,见张家都给你放行了,他巢家还敢再横加阻拦不成?所以你明天回去,不用花太多心思,轻松应对即可。”
巢闻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却是话锋一转:“梁熙,你想家吗?”
梁熙一愣,心里奇怪,但还是答道:“我初中时父母就意外身故了,去年又和表姐家断绝了关系,没有家可想。”
巢闻注视着后视镜中的对方,淡淡道:“可是刚刚你站在外面的时候,像是在想家。”
梁熙知道,巢闻说的应该是她回想往昔在梁府生活的时候。
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如何接话。
巢闻也不追问,而是别开视线,双手抱于胸前,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忽地,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梁熙,新年快乐。”
梁熙一怔,趁着等绿灯时侧过头去,却见巢闻已合上双眼,浓密的睫毛投下淡影。
她莞尔,轻声回道:“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