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并未说谎。若要与望舒长长久久,白行舒确实只有修仙一途。
他只是隐瞒,可有时,隐瞒比欺骗性质更恶劣,后果更严重。
这个道理望舒想得明白。
娘临走前的话犹在耳畔。当年,她紧拽着望舒的小手,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身世和盘托出,溘然长逝。
她回过神,朝着蛇君站立的方向晃了晃小手,又拍拍身边被褥,“白白,来。”
话音未落,一抹白色倩影已然飘至她身前。
往床里挪挪,抱上一只枕头,眨巴着眼睛等着蛇君再次开口。
行舒坐在床角,侧过来半个身子,“月老本不知你向阎君许愿后世世夭寿,只是算计我一回,后果却出乎他所料。”
天上一日,地上也是一日。
一千年,无论在天庭,地府,还是人间,可都是一点水分不掺的一千年。
望舒为寻仇伺机而动,也在体会为坚守目标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
如墨发丝从蛇君指尖滑过,“望舒,月老法力有限,即便刻意与我为敌,我也还至于不太放在心上。真正的……”
她指指自己,“你可是因我短命而为难?”
行舒缓缓点头,“若我仍为妖,与你相伴,时刻夺你灵力,损你命数;而成仙之后,则有法术和仙气可为你延寿。只可惜效力始终有限。”
月光下,他的表情哀伤几近透明,望舒心下一紧,主动轻拍蛇君手背,“生死有命,也奈何不得。”
行舒勉强挑挑嘴角,顺势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摩挲,不肯放开。
——豆腐自己送上门来,焉有不吃之理?
望舒眨眼扁嘴,带着几分无奈,“我几世之前究竟许了什么心愿?”
“你爱上了一个人,立誓定要嫁他一次,便用寿命为代价,请求阎君让你每次转世都能遇到他。”从声音到神情无一不温柔,“你历代积德行善,品行俱佳,诚心祈愿,阎君也只得答应。而且,这个人如今你也认识。”
望舒几乎是立即就从床上蹿起来,光着脚跳到地上,大声高叫,“羲和!”
门外很配合的响起凤凰那股清亮声音,“你们吵架了?”
“羲和,没事。你早些歇息。”行舒说完,扭过头来,拎起被子将只着中衣的望舒一裹一抱,又将她放回床上。
望舒大字型平躺,喘息半晌,语气颇为感慨,“我之前的品味还真是够差。”
当年与魔界的那场大战之中,羲和受了重伤,不慎跌下界来——以脑袋朝下的“英姿”摔到望舒的后院里。
她那世偏巧还是位大夫,医者父母心,自然责无旁贷的为这位从天而降的美人仙君治病疗伤。
话说再落魄的凤凰,气度容貌谈吐举止样样肯定都比大多数凡人强。
望舒身为恩人,却不能免俗,春心萌动,暗自起誓,从此痴心一片全交付给这位举手投足魅力四射的凤凰仙君。
可惜最后还是因为伤势太重,无法自我愈合,凤凰干脆决断,一股冲天烈焰将自己烧回一撮尘土,而真身自然涅飞升去也。
只是经历涅,魂魄完好无损,身体回归鼎盛状态,可独独丢了之前的记忆,法术咒文就更想不起来。
凤凰爹妈只得将宝贝儿子拖回府里(其实是个山洞)好生教养,翅膀把着翅膀的从飞行教起,于是就有了羲和落海,为白行舒所救。
羲和执着于自主起飞降落就耗掉了几百年的时光,后来遇到蛇君,练习和他好好说话的时候——依蛇君白行舒的行事风格,可是稍不顺耳冲上去就是毫不留情面的一口,所以即便神通如阎君,也无力在此期间安排一回望舒与羲和“命中注定”的相会。
生了爱慕凤凰之心的望舒,经过与阎君和谐友好的协商,甘愿在这几百年间换换心情作两回男人来显示自己对羲和的坚定不移、忠贞不二。
可谁料得到,就是这两世男人却为自己惹来与白行舒的不算乱但斩不断几世情缘。
套用小言中被用至俗套到家的一句来总结:当偷鸡蛋的白行舒与赶母鸡的望舒相见的那一刻,命运之轮便开始悄悄旋转。
“对了,我作男人那两世对你如何?”
“你说呢?”微风拂过耳畔,她知道他已凑得极近,“即便你化作男人身,也坚定的一直喜欢男人。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的心意再不会变便是。”
虽然蛇君这上下两句隐含的东西她没能当时就想明白,但自从这夜,白行舒不用再下床睡地铺。
大清早,三人凑在一处吃早饭。
望舒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羲和好几番,黯然轻叹一声,“我在想当时一定是见过的好男人太少了。”
凤凰左看右瞧,没看出门道,皱着眉头,继续埋头吃饭。
蛇君声音依旧平静,“羲和不知道。”
凤凰立即抬头,“诶?”
“羲和你胡乱好奇,小心白白咬你。”
蛇君从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为爱人插朋友两刀。听见望舒这么说,还很配合的咧嘴,露出白牙——居然还称得上巧笑嫣然。
上午送走两个垂涎女大夫美色的单身男性病患,三个人正合计着中午吃些什么的时候,三娘匆匆上门,“清泉和月环吵得不可开交。夫君劝都劝不住。”
救兵三人组“起驾出宫”。
清泉的宅子其实就在三娘隔壁。
一进院门,就听见清泉哽咽的声音,“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望舒当时身子就焦了大半边。
“你嘴上不说,可一身腥气怎么能不讨人嫌呢。”嗒嗒两声,两颗浑圆明珠骨碌碌的从清泉的衣襟处滚了出来,“怀了孩子,连身子都肿了,我也不想……可你怎么能就这么一点都不遮掩的看别的男人。”
羲和转身,去扶院墙。
“我怎么会那么无情无义,丢下你们父子不管!?那人是我表兄!”月环将腰板挺直,铮铮铁骨,言辞掷地有声。
误会立即解除,小夫妻热烈拥抱在一起,只剩围观群众面面相觑,无话可讲。
说来,月环这句犹如平地乍起惊雷,吓得望舒揪着蛇君袖口不放,片刻之后,才压着嗓子道,“白白,不蹭饭了,咱们回家。”
半路,望舒忽然回头,一脸诚挚,“白白,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蛇君浅笑。羲和瞠目。
望舒摇摇脑袋,“这句话说出来的效果,果然因人而异。”
这结果嘛,就是中午和晚上,破天荒的由行舒掌勺。饭菜滋味如何放在一边,该大加赞赏的可是这份甘愿做牛做马的实诚心意。
行舒和羲和下界,打着探亲休假的旗号,也不可能完全从天庭公务中超然世外。
夜里,有办事小仙卷着一股香风,专门来访,恭敬行礼,再一拂袖,几摞公文赫然出现在案上。
行舒和羲和不约而同脸色骤变,那叫一个难看。
因此这几日,二位仙君也须时刻兢兢业业伏案埋头“补作业”,集中精力攻克这座“文件山”。
第二天艳阳高照。望舒在院子里晒晒衣服。冷不防脚下忽然多了一只纯白毛团。
容月进门势必要过行舒一关,他扬个手,身为情敌的容月便只能以毛团之姿出现在她面前。
小狐狸前爪小心翼翼的戳戳她的脚踝,大眼睛晶晶亮,“望舒。”
望舒忆起曾不请自来的容月爹娘都是天界有名有号堂堂仙君,算来小狐狸迟早也要吃“天界公务员”这碗饭,不如干脆下个猛药,让他绝了“杂念”好回去专心修炼成仙——正所谓做人要厚道,早死早超生。
她酝酿了下情绪,拼命回忆门口杀猪屠户家李二姐的捏着菜刀追打自家夫君神勇姿态:扭曲着眉目,咬着后槽牙,手指直指脚下小狐狸,怒斥“你给我滚!”
容月愣了。大眼睛里漾着汪水,即刻就要淌下来。
望舒立马很没出息的后悔了。
小狐狸原本翘着的尾巴耷拉下来,收紧四肢,就地打了一滚儿,站起来,抬头,耳尖抖抖,声音分明还在微颤,“我滚完了。”
望舒愧疚的要死,把小狐狸紧紧搂在怀里,一声再没敢吭。
狐狸显然不愿意再去追究望舒忽然恶语相向的原因,在她怀中蹭蹭,迅速换了话题,“望舒,我回了天界才知道白行舒的身价地位。”他不掩沮丧,“恐怕连爹娘也不是他的对手。”
蛇君几千年生怕恋人遭人欺负,更时刻担心有人横刀夺爱,一门心思全修炼攻击能力,一般的神仙绝对难以望其项背。
“我要抓紧修行。修仙不能待在你身边,否则会吸取你的灵力。可是,”小狐狸用额头拱拱她的下巴,怯生生的问,“若是我想你的话,可以常来看看你么?”
她的心软了一半,揉揉容月脑袋,“当然。我现在要出门买点东西,容月跟我去么?”
小狐狸短时间法术被封,变不成人,小小的转型却还轻而易举。
于是望舒出门,身后跟着纯白长毛的小狗一只。她走到哪儿,他摇着尾巴跟到哪儿。
采买完毕,一切顺利,回家的半路,忽然从小巷里蹿出一只黑狗,用鼻子嗅了嗅,就开始围着容月转圈,一个劲儿献着殷勤。小狐狸自然暴怒,不知使出什么法术,黑狗双肩一耸,扭头一溜烟的跑走。
到自家院子,容月开始不自在,绕着墙根大树蹭了许久,见羲和从房里出来,便飞奔进西厢房。只见窗门中青白色狐火乍现,又迅速归于平静。
小狐狸从屋里出来,直接跳进水缸,半晌才从里面爬出来,抖落身上的水滴,眯着眼睛,在阳光下晒着长毛。
白行舒在处理公文的间隙,瞧见小狐狸可怜兮兮,当下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念个咒,扬个手,一阵耀目的白光的过后,白衣胜雪倾国倾城的花容月意识到自己恢复人身,第一件事就是拧拧自己的齐腰长发,地下自然现出点点水迹。
行舒抱着书卷又飘回书房,柔声一句,“望舒,烦劳给花公子找些药来。”
望舒挑眉不解。
小狐狸主动撩开袖口,只见白皙的胳膊上一片片红色斑点。
她攥住他手腕,仔细查看半天,“这是怎么弄的?”
容月抿嘴,似乎难以启齿,“因为那只狗。”
望舒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亲眼所见,它可没咬你。”
容月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咬我的也不是它。”
“容月,这个看起来像是虫子……莫非是跳蚤不成?”
小狐狸垂着脑袋,已经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容月,刚刚那狐火,你不是只为烧跳蚤的吧?”
“……望舒,真的很痒,只在树上蹭的话,又疼……”
望舒只得轻声安慰几句,转身回前堂找药,再折返,亲手递给容月。
小狐狸红着脸,默默的去厢房上药。
蛇君端着公文又从书房里晃悠出来,那神情分明是在极力忍笑。羲和手里也捏着一沓信笺,笑得已经抬不起头。
望舒瞟了他们一眼,“看戏果真不要钱。”
蛇君敛起笑容,“其实,我也想像他一样被你抱在怀里揉来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