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礼服上身,我尚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一直没想过和她会是这样的结局,或者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被她厌弃。
成为凤君,名正言顺地和她在一起——这太美好,美好得连想象都是奢望。
可现在,这一切变成了现实。
她在身后慢慢地环住我,将下巴抵在了我的肩上,呼出的热气就像最温暖的春风,拂皱了我的心湖。
我突然就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我爱她,比我以为的要多得多。
“哎,是不是觉得有些不是真的?”
我偏头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陛下觉得呢?”
她皱了眉头和嘴唇,倒像是在索要亲吻,我偏头又亲了一下,却忘了身后的侍人还在为我g着发,被扯得“嘶”了一声。
“我倒是觉得有些不是真的,要不,”她思考得很是认真,“你先让朕再去认真考虑一下,婚期先缓缓?”
我隔着镜子瞪她,“君无戏言。”
我甚至怕她在下一秒就改变心意,惶恐得连自己都在惶恐。
之后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好,偶有的争执她也在第二天就表现得和个没事人似的,我在渐渐习惯之后,将原本放在她身上的八分心思,挪回了两份在权力上,我要忙的事情太多,多得连日子都忘了。
我放下手里的案卷,伸手捏着眉心边问当归,他已经在一盏茶的时间里皱了不下十次眉头了,“你又有什么事情要说?”
“凤君,魏贤君今日临盆了。”
我放下了手。
魏贤君。
骤然变好的生活来得太快又太美好,我几乎都已经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在我入宫后,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摆驾景宁宫。”
才进宫门我就呆了一下,顿了顿脚步才朝着那人走去,微微低身行礼,“陛下。”
她的视线盯在门口,恍惚了一下才“恩”了声,转过来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担忧还带了一丝丝的打量,“凤君也来了。”
自我入宫后,她都是直呼“宋衾”的。
我将手掩在宽大的袖子下,近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陛下这个时间不是应该正在上朝吗?怎么会在这?”
“唔,”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又死死地盯住了门口,“朕也是上朝时听闻消息的。”
所以就急急赶过来了,是吗?
我竭尽全力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握在手里,握了一手心的汗,“陛下最近事务繁忙,都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不如……”
我的话还未说完,产房里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尖叫,手心里一阵紧绷,我转头看她,目光停在了她死死咬着的下唇上。
居然是感同身受。
“陛下,……”
我的话音又一次被打断,产房内传出来一阵婴儿的哭叫声,产公急急推门而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魏侧君诞下了皇长子,父子平安。”
她把手从我的手心抽出来,亲自去扶了跪着的产公,和他确认,“父子平安?”
“是的,陛下。”
她脸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样的明显,甚至还带出了几分笑意,放了手就朝产房走去,急切的步伐,威严的语调,“朕去看看,谁也别过来拦。”
我迈出的步子就那样停在了原地,双手死死地拢在袖子里。
四面八方的视线朝孤零零站在院子当中的我看了过来,离得最近的刚好是随着产公一起过来的魏侧君的近侍,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似是在感慨,又似乎是在讽刺。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我按住就要冲上去的当归,“你也不看看陛下在哪。”
她在别人的房子里,和她刚刚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她是那样的紧张和高兴。
我突然就觉得讽刺——我居然以为,她会一直爱我。
但她必须爱我。
来时明明不长的路,回去却是这样的漫长。
当归在一侧想要安慰我,“凤君……陛下也许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孩子呢?你看,她都没有说要给任何的赏赐。”
我松开了手,按住已经破皮的手心,“她那是太激动才忘了。”
而且,这个孩子的封赏必是不会少,因为无论是对他的父亲,还是对他,陛下都会觉得亏欠。
而我,宁愿她是亏欠。
“那凤君就自己生个孩子。”当归一脸的笃定,“只有您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无论是身份还是宠爱都能压皇长子一头。”
孩子。
我抚向小腹,微微叹气,我何曾没想过。
可一是入宫以来,我的事务就不曾断过,在手里的权力,我只有死死抓住了,才能在夜里换来一个好眠,二是……
我想和她之间的相爱,来得再纯粹一些。
可惜现在。
我想到了刚才那样焦灼,轻松和喜悦的她。
“明日赵太医就该来请平安脉了。”
我等到酉时才将她等回来。
“哎,你不知道,刚生出来的小孩子就那样红红的一坨,吓得我碰都不敢碰,不过小名也就取好了,就叫坨坨,怎么样,可爱吧?”
她眼里的光芒闪烁,沉浸的全是笑意。
刚出生就被贵为女皇的母亲命名的孩子,怎么会是到了十岁才被母亲赐名的我所可以比较的。
我伸手为她把刚喝完的汤满上,“陛下,幼儿的名字不该给的这样的早,会受不住的。”
她不屑地挥了挥手,“就是要有名字叫着,多叫叫才能拉住。何况这只是个小名,大名是要等周岁了再给的,”她搅了两下汤匙,却是没有再喝,一脸的沉思,“不过倒是可以开始想想了。”
皇家又有几个孩子能有来自母亲亲赐的小名。
就是大名,也不过是礼部拟了字,陛下再圈一个即可。
我默默将已经凉了的汤碗端走。
怀了不一样的心思,晚上也就难免热情了些,一直到天边泛白才罢了手。
她靠在我怀里喘气,半响才笑了一声,“怎么?你这是吃醋了?”
我放松瞬间僵硬的身体,“我是在替我们的孩子吃醋,陛下,以后要是我怀了孩子,你会不会对他更好一些?”
我一直在打量着她的神情,没错过她在那一瞬间的僵硬,在我说“我怀了孩子”的时候。
她凑过来亲了亲我,把被子细细地在我的身侧压好,围出来一个只有我和她的温暖范围,“好了,睡吧。我当然会对我们的孩子很好很好。”
“孕果”是大燕朝的人生孩子前所必须食用的一种果实,虽男女都可食用,但孕育子女的责任,一般都是交由男子承担的。越好的“孕果”就越是苦涩,且要一直吃到怀孕之前。
在宫里,孕育孩子前必吃的“孕果”都是在太医署的副院正手里。
本来我以为,以凤君的身份拿,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没想到等我说明是自己要用时,赵太医居然抹着虚汗跪倒了地上。
“凤君,不是下官不给,实是上头有命令,谁也不能给您这位药,连和这有关的草药都不许给。”
上头。
能限制住我的上头还有几个?
陛下。
她不想我生下她的孩子。
她不要和我一起有个孩子。
在她为了别人给她生的孩子而高兴的时候。
我赶走了所有侍人,关上门窗,独自坐在重华殿里,千头万绪都涌上心头,连手都在发抖。
身上的凤袍明明已经很厚,我却只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我想狠狠地把她压在床上,咬破她的嘴唇,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骗人的好话或者是这些伤透人心的命令。
我还想就这样把她困在这个宫室里,一步都不让她去见人。
我以为她会给我很多,没想到她连一个孩子都吝啬。
我以为她从没说出口的爱意是因为她知道我也懂。
我以为她对那对父子只有亏欠。
皇长子的满月宴办得很是盛大,这也是我在入宫之后第一次见到魏侧君。他抱了孩子凑到我跟前,脸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
“凤君进宫也有半年多了,何时打算为陛下填个小皇女啊?”
身侧的人侧过身来朝我笑,“反正朕是一点都不着急。”
你都有孩子了,自然是不急的。
魏侧君没有再接下去,只是趁着她走开才朝着我的方向斜了斜,“凤君可知为何你进宫以来,从未再见过我?”
他举杯朝上来敬酒的人示意,恰好挡住了唇角,“那是因为,陛下特意派人保护着我,免得我的孩子遭了你的毒手。”
“可见,陛下就是不爱我,也是爱她的亲生儿子的。而且这种骨肉亲情,连你都是没有一点办法抢走。”
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医者,一瞬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说了什么?”
“公子的身体在父胎中就积了病,年少时也未曾得到良好的养育,又惯是多思劳神,日常里虽看不出了有什么问题,可到底伤的是根骨,想要孕育一个孩儿想是不可能了。”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馆的。
当归伸手扶了我一把,“公子,这医馆的医者都不知有几分水准,她的话,也当不得真。”
我张了张嘴,没把话说出来,这是太医署院正的庶女,最是得她真传,在民间又惯有“赛扁鹊”的大名。
我想到她说的话,再想到赵太医的惶恐,以及陛下所表现出来的不在意。
“当归,你说一个不能孕育孩子的凤君,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当归几乎是含了泪,“公子,陛下,陛下她定是不会这样对你的。”
“是啊,她不会。可她到底是需要一个继承人,一个流着她的血脉,又和她有几分相像的孩子,可惜我都给不了她。”
我伸手捂住了还在跳动的心脏,觉得那里疼得几乎让我直不起腰来,双眼一阵涩然,一眨就是泪水。
我想好好同她相爱一场,做她最好的凤君,可到头来,却是在这里遭了报应。
本来相爱就艰难,如今相守也枉然。
我死死握住了当归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现在朝中有几个人是依附与我的,你过几日将他们一一昭进宫来,别的不论,若是之后有传出任何的废后风声……”
“还有内宫的四司,现在还有司侍不是我的心腹,一个月之内必要将可以信任的人调换上去……”
我有些说不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了底牌。
可我不想离开她的身边。
不是因为这是权力的结点,而是因为她。
我不想,也不要离开她。
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念头。
回宫时已是傍晚,进了重华殿就看见那个坐在案首,托着下巴打盹的人,深紫色的帝王常服在她身后展开一幅画卷。
可一切都不如她来得引人注目。
我慢慢地走进她,伸开双臂就把人环到了怀里,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气息。
怀里的人挣了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眯着双黑眸看着我,“怎么了,你不开心?”
她噘嘴在我脸颊两侧亲了一口,“来吧,让威武霸气的朕帮你报仇!”
我收紧了手。
“陛下,你会离开我吗?”
“这样问啊?”她托腮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朕说过,君无戏言。”声音凑到了我的耳边,“我不离开你,一直都不会。”
就是这样。
所以我越来越离不开,也越来越害怕。
她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好了,起来吃饭,朕等你等得都要饿死了。”
我松开手让她站起来,却在下个瞬间将人接了个满怀,怀里的人脸色苍白,闭上了双眼。
一瞬间我都忘了呼吸。
“来人!”我抖着嗓子,用尽了全力把她揽到怀里,“快去宣太医!”
等待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有她缓慢而持续的呼吸。
说好了不离开我的。
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那些设想都多好笑——没有了她,我几乎都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就像是在子嗣的问题上,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低等的君侍怀孕,然后去父留女,养大的一样也有感情。可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这个方法。
她对于我,比我所预料的,要重要得多得多。
为首的太医署院正最先上前,他搭了脉,原本半眯着的眼骤然睁大。
身后的赵太医也搭了脉,眼睛瞪得堪比铜铃。
一连五位太医都诊了脉,又聚在一起讨论了许久,在我忍无可忍地挥手砸了托盘上的茶盏时,才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陛下,似是有了身孕。”
满殿的视线都似有似无地停在了我身上。
我僵成了一座石雕,很是艰难地把视线移到了床上的人身上。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朦胧的泪水。
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