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岁以前,都跟着阿父生活在外面,一个男人独自带着一个男孩子过日子,会有多少的艰辛和屈辱——我在离开了那样的生活后,就再也不曾回忆过。
只是有时会在半夜,觉得自己还躺在那间茅屋之中,身上盖了所有的衣服,却还是哆嗦着被冻醒,起身就看见锦被已经被踢到了床下。
明明冻得发抖,还要踢开取暖的被子,我从发现后,就一直改不了这个恶习。直到有一个人,在我冻醒后捡起了被子给我盖上。
她是我母亲的上峰,鼎鼎有名的王汾王将军。
我在十二岁那一年被母亲送给了她,一顶小小的轿子抬进偏门,只是因为她在我家的庭院里,偏头看了走过的我一眼。
而那时,我的阿父重病,却连一帖草药都买不到。
我进了将军府,就是最受宠的小侍,将军每天都来陪我用食,晚上也与我共睡一塌,两床被子。
那夜我刚被冻醒,就见她越过我,捡了地上的被子给我盖上,难得的露了笑脸,“连习性都和阿页一样,他小时候也最爱踢被子。”
阿页是将军府上的小公子,说是从小身体不好养在高阁里,但也有谣言说这位小公子早就已死,只是将军接受不了才会说是还活着。
我抓着被子遮了半边脸,笑得乖巧好奇,“像吗?有多像?”
秘密永远适合在夜晚时当成睡前故事。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决定将我带回府中,不是稀薄的母子情分,而是为了这张脸。
我一边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采取手段和她圆房,一边笑得更加乖巧,孺慕之情,大抵要比男女之情靠得住些。
这样好的日子,我大抵真是没有时间多过的,不过四年,满门抄斩的旨意就下来了,整个将军府差点哭成泪海,转过街角,却是连地砖逢里都是血迹。
我挤在仓皇的人群里逃向侧门,一抬眼就看见一小队军士排开众人而来,马上的人,自一年多前阿父离世,我就再没见过。
她看着我微微皱眉,视线从我脸上张皇的表情,转向我被鲜血浸湿的衣角,一转身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跪得干脆利落,“公子是将军唯一血脉,还请公子为将军讨回公道。”
我决定往东去都城,在明处跟着我的侍人当归很是兴奋,如果所谓的“报仇”真能巩固住我身边突然多出来的力量的话,那也未尝不可。
毕竟她待我,仅次于阿父。
刚在灯会上撞见苏络时,我是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端坐在大燕最高权力上的人,因为,太年轻,也太鲜活。
她伸手转着我的灯笼,另一只手拿着柄扇子点着下巴,笑得很是随意,“恩,不错,这个字写得很好看。”
我的字对男子而言,一向太过于刚硬,从未被夸过好看。若不是今日匆匆听说有贵人会来灯会,我根本不会拿了这盏自完成后就一直落尘的灯。
都城太大,大得我花了两年也不过混了个小小的典记,连踏进皇城一步的权力都没有。
我需要一次机会,太需要。
她身上的锦袍花纹繁复,是皇室才能使用的云蜀锦,我心思一转,伸手就稳住了不断转动的灯笼,“女公,君子动口不动手。”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深黑的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灯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黑眸雪肤,煞是动人。
“哦。”她拖长了语音,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灯会过后,我等了三个多月,数着日子看选官的日子一天天减少,就在基本已经放弃了的时候,突然就来了一队人,深绿色的侍人官服,明黄色的布帛。
圣旨。
一朝从一个九品都算不上的典记升到了正六品的工部主事,我第二次见识到什么是皇权。
虽然在做好了准备,但是站在满园雪景里,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低头下跪时,我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似笑非笑的黑眸正直直地看着我,还微微挑了挑眉。
我低下头,平复呼吸。
恍惚于自己的激动,到底是为了这一刻接近权力,还是在这样卑微的角度里仰望一个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的人。
喜欢她吗?
自然是喜欢的。
那站在最高处,摆手血流成河,下笔风云变色的人,独独对着一个人温言软语,拉着手承诺,“我开心或者是不开心,你说了算。”
我自认是没有办法舍弃这样的时机的。
我让她觉得我们在相爱,给予她在肉体上的满足和欢愉。而她给我权势和宠爱,这是一笔交易。
之前我只需要每个月这样提醒自己一次,现在是每天。
她靠在我肩上,轻易把披红的权力扔给我,还带着沙哑的音调平缓得就像在评论天气,“你欺负得有个度,朕会护着。”
我不敢偏头看她,却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是剧烈,一声声在叫嚣着把她移开的头按回我的肩上。
可是我不敢,我只能和她保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她看上的那个宋衾,高洁得像是一朵雪山上的莲花,而我,早就连着内芯一起溃烂。
当归问我为什么不直接进宫当君侍,我没有回答他,是怕那个答案出口,就被否定,然后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奔赴到她身边,从此就是一个只能依靠她的宠爱而生的人,天天翘首以盼。
这不是她要的宋衾,也不是我。
但,如果,她会更爱我一点,对我更好一点,多靠着我一点,哪怕只是对着她看到的那个宋衾……
可我没想到奢望的有效期会这样的短。
那是她名正言顺的人,那是他们还未出生就注定身份显赫的孩子。
呵。凭什么不幸都交给别人,而他们从出生就高高在上,还一边享受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一边拿出副厌恶权斗的嘴脸。
凭什么。
我在梦里狠狠地掐住了魏侧君的脖子,就看着他的脸色不断灰白,醒过来却只能让利剑穿透自己的身体,去赢取那个人一丝一毫的怜悯。
看着天青色的袍子被血染成蓝色,我莫名就觉得自己可悲,像只蝼蚁,奢求别人给他一副带毒的爪牙,到头来,还是别人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按死。
我和她吵的那一场架,刚出宫门时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应该服软,祈求她,和她解释,维护那个宋衾的形象,艰难地从她将要出生的孩子那里分过来一些些的怜惜。
这些本该是我擅长的。
在将军府的那段时间里,我学得最多的就是勾心斗角,怎样对付那些意图挑衅你的人,怎样简单快速地倒打一把,争取到最大的怜惜。我在短短一年里,就运用得得心应手。
而这次,我不仅用了太过明显而粗糙的方法,更是在铤而走险后根本没有好好收场。
我甚至还忘记了她是女皇。
但心里的那口气就堵在那里,逼得我几乎想要把她也咬出一口血来,让她试试什么叫切肤之痛。
我连当归都不想见,连他的存在都在提醒我,只要是父母,少有不对孩子好的,阿父是,薄凉的母亲也给我铺了后路,将军对我这个只是长得相像的也是多般纵容。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孩子。一个流着她的血脉的孩子,会继承她的权力、皇位和才能,会有一张和她相似的脸。
男女之情算什么,没有了我,还有一大堆的魏侧君等着冲上去。
我可以不见那些上门来络绎不绝的人,但我必须见,只有知道失去权势会有多么的不堪,我才能放下那一点点的期望,重新媚上讨好。
不用她多看我一眼,只要她不放弃我。
可是,在得知她到来时,这几天一直盘桓在我脑子里的那个会奶声奶气地叫“母皇”的孩子又蹦了出来,我咬着牙,简直想叫人直接把她打出去。
陛下自然不能打,我滚出去都不能把她打出去。
我只能泄愤一样烧了特意定做的,她最喜欢的颜色的衣服,妄图连着自己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猜想也烧得一干二净。
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把那个宋衾藏在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
我要权力,更不想……她连看都不看我。
何况她还会为了我蹲下来,用手护着我,纵容我无赖,在我家的后院里,摘了片叶子就吹曲子。
她的故事很悲伤,却又很让人向往,我想说,我不会像她的父后那样,连护住自己都做不到,成为她母皇一生的遗憾,我还想和她说说我的阿父和母亲之间的故事,阿父那样执着地等着母亲,甚至在临终时都想看母亲最后一眼,一定是有感情的。
也许这就是爱情,美好的有遗憾,凄凉的有坚持。
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握住了手,掌心是低于她体温的冰凉触感,她说她的付出要有回报。
而我的回报——我已经许久没睡过好觉了,脑海里不是她,就是那个孩子。
只有你。
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有多大的威力,我只知道在那个瞬间,我用尽了全力才没有把她的手死死握住,跪着求她不要再离开我一步。
终于这也只是一个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