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那两年,连翘只要一闭眼就是妈妈被送上救护车的情景,任凭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竟然在救护车里就已经断了呼吸。
妈妈在绝望深处,依然为了她而咬牙活了过来,没想到最后也是因为她,连一天好日子都没享受过就匆匆离开了。
她妈一过世,和舅舅家也断了联系,舅妈只给她四个字——晦气、累赘。
彻彻底底就剩下她一个人。
一个人,是很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连翘睁大眼睛与蒋凤麟对视。
蒋凤麟一鄂,随即就说:“我当然知道!”这几年他不就是一个人?都快要被孤独没顶了。
“不,你不知道!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就连走在路灯下也只有一个影子,病了累了没人管,伤了痛了没人疼,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黑色的,根本找不到出路,恨不得死了才好。”当时真有种冲动,死了就解脱了。
“连翘!”蒋凤麟皱起眉要拉她,她现在这样窒息的表情连他都觉得连呼吸不能。
连翘眼泪干了反而笑了:“你别急,我不是好好的吗?幸好我遇见了贺骏驰,他拉了我一把,我发现有了琪琪,所以我活过来了。现在,你这么步步紧逼是准备让我再去死一次吗?”
连翘话里话外几次提到了“死”这个字眼,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如果不是绝望到了极处,怎么舍得死?
这正是蒋凤麟这几年在她杳无音讯时一直担心的事,就算现在她人就好好的站在自己眼前,可每每一想起来就会后怕。
他找到她的人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她当时肯定很无助,他竟然没能陪在她身边。
蒋凤麟的拳头几次握紧松开,绷紧的手臂隐隐感觉到伤口裂开的疼,他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开口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我宁愿你开诚布公地骂我,恨我,也不要这样消失。你想要结婚,咱们就结,你只要再耐心等一等,等我安排好了……”
“等?”连翘像想起了从前,摇了摇头,“等到什么时候?我妈等了二十几年,又等来什么结果?”
人总觉得一生很长,可以慢慢等到一切,可实际并不是那样的,等待太奢侈。连翘总是想着等妈妈身体好一些,带她到处走走,母女多拍点照片以后留念。可是办后事的时候,才发现她等不到了,妈妈的照片那么的少,笑得最灿烂的那张还是好几年前的了。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只有为爱痴狂的女人才会以为可以冲破藩篱,梦想着天长地久,连翘就是还有点理智,才打算离开蒋凤麟重新开始。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轻轻一阵风,就能让她妈妈倒下。
不过这些蒋凤麟都不知道。
撇开骗她订了那个婚约,他曾给过她世上最好的感情,只不过那份感情如同侩子手,差点把她推下地狱,还要了她妈妈的命而已。
蒋凤麟的五官很出色,就算染上病后的灰败也无损他的英俊,他慢慢地走近她,一字一顿道:“你想错了,我和你一定有结果!你离开姓贺的,我和你结婚,再带上琪琪一家三口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这样当然很好,但仅止于时光回流到她知道他订婚前。
现在连翘一见到蒋凤麟,想起的就是她妈妈临终前看着她,失望又开不了口责骂的样子。
她终其一生都会愧疚,所以她和蒋凤麟的结果不会是在一起,而应该是一刀两断。
“这三年来你没有我,我也没有你,不一样活得好好的,你有你的事业王国,我有我的小日子,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值得怀念的不过是当时的一份感觉,时过境迁,你和我都变了,或许你只是有点不甘而已。当初才相处过一两年,感情未必深刻到哪里去……”
“连翘!”
蒋凤麟生气时,就会如此连名带姓地喊她。
她这番话,等于抹平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过往,他哪里听得下去?
连翘除了眼睛有些肿,神色还算平静,似乎也不惧他的威胁了。
“就算你不爱听我也要说,这是我的想法,我和你,是没可能的了,你也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连翘的感知神经已经麻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做个了断。
蒋凤麟拧起眉,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听说当了母亲,再柔弱的人也会变得坚强,是不是就像她这样儿的呢?
继而想起了那个俏似他们眉眼的小丫头,所有的火气,所有的不甘,忽然都消停下来。
她的话似乎是堵死了他,若他不想自讨苦吃被她轻贱看低,就应该打退堂鼓。可他们之间又有琪琪,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向来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蒋凤麟很快冷静下来,他墨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连翘,仿佛饱含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那种感觉既混乱又微妙。
蒋凤麟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扭转乱局。
“琪琪……”他突然喊出女儿的小名。
连翘马上警觉起来,瞪大眼看着他。
蒋凤麟藏起落寞,忽然笑了笑:“琪琪那丫头很可爱,你把她养得很好。”
连翘愣了愣,不知他转了这话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是我的女儿,你否认什么也不能否认这一点。”蒋凤麟慢慢地说,他们离得很近,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连翘蹙起眉,不喜欢被他牵着鼻子走,故而一问:“别兜圈子,你有什么话直说,只不过如果你想要琪琪的抚养权,我是不会同意的。”
蒋凤麟笑了,习惯性地想靠近她摸摸她,终于还是忍住,眼里的精明却藏不住:“我要随时能见到她。”
连翘难以置信,当下就拒绝,“不行!”
随时见面?他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岂不是她也要经常和他碰面?
“你要我退一步,我就退一步。如果我没有了你,连女儿都不能见,对我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当初我并不知道她的存在,现在知道了,想作为父亲弥补她,没有错吧?”
连翘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他:“琪琪有爸爸!她姓贺!”
“别在我面前提起别的男人。”蒋凤麟倏地敛了笑意,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语气深具威胁,“我的容忍度有限,过去的,我可以不计较,可我的女儿,只能姓蒋。”
这个人竟然是说不通了?
“你是铁了心要打官司跟我抢?”
“跟我打官司你能赢?翘翘,我没有良心的话,不会等到今天。刚才你对我说了你心底里的话,那我也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蒋凤麟转眼看了看敞开的窗外,没关的窗户吹进微凉的夜风,窗帘轻轻摆动,吹得人的脑子也更清醒了。
他接着说:“当初是我有错在先,所以是我欠你的,你对我怎么样,都是我活该受的。翘翘,你知不知道,一旦一个男人有了执念,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是不能控制我不接近你和琪琪,连我自己都不能。”
连翘惊得要说出些什么,被他用食指止住:“嘘,让我把话说完。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送我去机场说的话?你说连翘是一种药,这话太对了,蒋凤麟的病,连翘是唯一的药,若不然,他要发疯的。”
“你已经疯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翘翘,你记好了,我从来不是好人。”他转过身,“你走吧。”黑暗挡住了被冰冻了的心。
这只是一次糟糕的谈话。
连翘匆匆离开了蒋凤麟的公寓,蒋凤麟一直站在阳台,从高处看着她坐上计程车离开,沉默,一直沉默。
连翘回到家已经两点多了,没想到贺骏驰竟还在等着她,她感动之余又有些愧疚,他的身体不能熬夜了。
贺骏驰担心地看着连翘,可她却不敢再让他操心,只字不提蒋凤麟,好说歹说才劝了贺骏驰去休息。
她则去洗了澡,过后人反而更清醒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房间里琪琪睡得跟小猪似的,时不时会踢翻一下被子。连翘就这么看了女儿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从过去到现在,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放出来。
也是很久的后来,她已经离开了,才知道外面的人对蒋凤麟的评价,有能力,身边不缺女人。
可是当时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她也没见过他跟别的女人暧昧,直到苏卉心出现,她这才知道,蒋凤麟家里已经为他定好了结婚的对象。
苏卉心是很优雅大方的一个人,不像电视里那种咄咄逼人的千金小姐,明知她的身份,说话还客气又礼貌,很婉转地表达了来意。
所以连翘也就知道自己的枕边人瞒着她即将和别人结婚的真相。
苏卉心说了很多,说了蒋凤麟从小到大的一些趣事,回忆了他们一起念书的时光,还给她介绍了蒋家都有些什么长辈亲戚,大家的脾气如何……其实连翘一点都听不进去。
因为她说的这些连翘全都不知道,好像苏卉心说的蒋凤麟,和她认识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在那之前,她只是以为他有点钱有能力的高管而已。
那会儿在名正言顺的苏卉心面前,连翘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塞进去了事。可她还不肯死心,非得巴巴地跟在蒋凤麟后头,偷偷去看了他们隆重的订婚宴。
那一刻连翘才真正感受到,她和蒋凤麟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像苏卉心那样的名媛淑女才适合站在他的身边,她连最后一丝争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笑的是,在那不久前,她才刚跟妈妈透了点风,说自己有交往的对象了。
门当户对最重要,妈妈常常这么教育她,她却辜负了这一番教诲,最终撞上了南墙。
所以她当初只能选择离开。
连翘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露台坐了半宿。
贺骏驰习惯了早起,去跑步锻炼身体,回来给她们买喜欢的早餐,故而一早起来见她坐在藤椅上发呆,便微微皱起了眉,不太高兴她不注意身体。
他顺手拿了条搁在沙发上的琪琪的小毯子过去,开口问她:“你哄我去睡,自己在这里坐了一夜?”语气里是浓浓的不赞同,跟教育孩子似的。
连翘被毯子带来的暖意舒心地叹了一声,抬眼看他,露出微笑:“大清早的,表情别那么严肃嘛,怪吓人的。”她手臂撑着藤椅的手把要站起来,可能是坐久了腿麻,一时还站不稳,贺骏驰连忙稳稳地抱住她。
他的怀抱,和蒋凤麟的完全不一样,不具侵略性,不会让她悸动战栗,却有着满满的暖意,像亲人一样。
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深远。
连翘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贺骏驰都一力承担了这些角色。他在连翘的生命里,举足轻重。
她抓着他的衣襟借力,缓了一会儿才悄悄松开手,堆叠起笑意:“我好好的,没事呢,你别担心。”对于亲近的人,连翘说话都喜欢带语气词表达感情,而她的声音柔柔软软,听着烫贴舒服。
贺骏驰当即没了脾气,还是替她拢紧了毯子:“别故作没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连翘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得转移话题:“辞职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跟老板谈过,他很体谅,不过希望我再留一个月,至少把工作交接好。”贺骏驰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
“什么叫没什么?医生说了你要多休息,避免用脑过度,反正蛋糕店就是你打的本钱,现在生意也好,你完全可以不工作的。”连翘还要再劝。
贺骏驰哭笑不得,无奈地说:“行哪,口气挺大的,都能把我养起来了是吧?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连翘哪里能放心得下,又提议:“要不咱们去北京再看看?那里专家更多。”
“去哪里结果都一样,你就别白费心思了,还是跟我说说吧,昨晚你们都谈了什么?别以为转移话题我就不问了,回来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似的。”贺骏驰不是强势的人,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同寻常。
“还是那件事,他想认回琪琪,我没答应。”连翘抿唇道。
贺骏驰叹了口气:“他始终是琪琪的亲生父亲,而且依我看他那样性格的人,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连翘闷声说:“难道他要认你能同意?你舍得琪琪?”今天雾很大,她眼里也起了雾,仿佛看不见前方的路。
“我肯定舍不得。只是我想过,他这个时候出现也还好,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还有他照顾你们……”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会有事的!”
“你别紧张,我说的是万一,我总放心不下你们。”贺骏驰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有我妈那里也得交代。”昨晚是没忍心说。
贺骏驰是个很有担当的人,连翘一直都知道。
“我是怕你妈会接受不了,要不再缓缓……”
贺骏驰眯起眼睛,笑着反问她:“你说我跟时间赛跑,谁能赢?”
这个笑容,怎么那么让人想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