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个人的生命中注定会同某些东西结下不解之缘,那么,毫无疑问,于我而言,“酒精”便是这样一种东西——我生平最最难以抵御的诱惑之一!
出国之前,父亲原是家乡那个远近闻名的国有大型酒业集团里颇具身份的高级调酒师,所以,如果要认真追溯我的“饮酒史”,简直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直追溯到婴儿时期。
坐在父亲膝头的时候,得到的是悬在筷头点滴的残酒,而能走会爬之后,便时常出入父亲的工作室。一个不大的房间,摆满各种瓶瓶罐罐,纯净的青花、细腻的白瓷,头顶仙桃的顽皮幼童、凝指抚琴的绝代佳人……流光溢彩的玻璃,造型奇特的器皿,长颈短口、藤雕木刻……比碧溪更清透的液体,闪烁着水银般明亮圆润的纯净质感,沿着各种陶罐、瓷尊、酒瓶徐徐流下,滑入一个一个造型各异的器皿,碰撞出一个芳香四溢的世界——父亲说,饮酒,原是一种文化!
文化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我后来漫长孤独的挣扎奋斗史中,显得太过奢侈,只能高山仰止。
然,正因为生□□酒,那一天,我才会跟着金光去了那个会所!
我后来常常想,所谓缘分,大约便是悬在头顶的一朵雨云,迟早是要化为雨水落下来的,只是究竟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落下,包藏玄机,便是雨云自己,亦未必便知!
……
那一天,为了解决未来生计问题,在我成功逃离医院,缠上金光之后,便充分发挥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无畏牛皮糖精神,一路跟着他进进出出,便连他进卫生间,我都坚决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而当我上卫生间时,必定把自己的布艺双肩包交给他保管。
最后,他被我缠了整整一个下午,缠的没有办法,终于微笑着鞠躬,对我伸出手臂,说:“鲁小姐,今天晚上,可不可以邀请你陪我出席一个酒会?”
我立即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他说的是酒会啊!是我从小就“觊觎”不止的酒会啊!正踌躇间,又听到金光说了另外一句话:“酒会上有很多朋友,或许我有办法给你推荐一个不错的兼职!”
纠缠许久,终于得到理想中的承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笑:“谢谢金大哥!”低头,下意识地瞅着自己身上的蓝色小羽绒服。
金光笑:“需不需要让人给你送晚礼服?”
我想了想,扬脸看着金光,认真地说:“我今天过去的身份,并不是伪装某家集团的千金对不对?”
金光点头。
我又说:“如果一个人决定给我兼职,多半是看着你的面子,不会计较我的仪容长相对不对?”
金光又点头。
我再问:“金大哥,你们公司如果雇佣一个兼职人员,通常是希望这个人花枝招展还是勤恳朴实?”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说:“非特殊用途员工,似乎不宜光彩照人!”
我得出了结论,抬头看着他,微笑,说:“反正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只要金大哥你不怕丢人,本姑娘就这么去了,谁怕谁?”
金光哈哈大笑,说:“那我怎么给别人介绍你的身份呢?”
我扮个鬼脸,微笑,说:“只要你成功把我推销出去,就说我是杀手、仇家、落难公主、乡下亲戚、表妹、保姆……均无不可!”
金光又笑起来,说:“那就走吧,我的漂亮表妹!”
我听得脸上一热,说:“土包子表妹吧!”转头,听到金光似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鲁西,没人跟你说过,你很漂亮吗?”
我忽然愣在原地,不会说话了,呆了片刻,听到金光说:“咦,快上车啊,怎么不动?”
我忽然明白,他刚才是在跟我开玩笑,一瞬间放松下来,虽然有着淡淡失落,但我早已认命地接受了自己做尘世间一粒最最不起眼的微埃,所以,不至于影响心绪,片刻之后,便兴致勃勃地开口:“金大哥,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酒会?”
“都是圈子里的熟人,不过,也有几个大有来头的青年才俊!”金光扫了我一眼,呵呵笑着问:“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引荐?”
“好的呀,谢谢金大哥!”我点头。原本就是奔着一份伟大的兼职工作去的,能多认识几个人总是好事儿。稍待片刻,又略带几分好奇地问他:“一般酒会上都有什么酒?”
“你希望有什么酒?”金光看着我,微微笑。
“自然是越多越好!”我想了想,有些期待地问:“有青年才俊出席,那会不会有方头方脑的‘约翰走路’;稳重大方的‘glenfiddich’,或者……‘山多力’?”
金光有些诧异地说:“哟,喜欢威士忌?”
“喜欢的多了去了!”我眨眨眼睛,信口开河:“你给我摆上几杯葡萄酒,我能分辨哪些是蕾丝宁(riesling)、哪些是夏多内(chardonnay),哪些葛伏尔次茶米尔(gewurztraminer)的产物……”
这回,金光终于忍不住肃然起敬了,问:“真的?”
我笑:“假的!”
但金光到底还是认真了,说:“小姑娘好象懂得不少酒知识?”
“没有了,也就是随便知道一点!”我谦虚。
“一点是多少?”
“也就是那些所谓‘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东西咯……”
“什么是白肉?”
“烹调过后色泽比较清淡的肉咯,像海鲜、贝壳、鸡肉一类的……”
“所有白酒都适合?”
“也不是!”我想了想,说:“这个东西,要讲究口感和搭配,比如英国酒,酸而不甜,适合搭配清淡爽口一些的菜肴;如果是勃根地酒,味道浓稠一些,就适合搭配起司鲜奶油烹煮的鱼、贝类。嗯……烹饪手法好的话,清真鲟也不错;如果口味再浓烈一些的酒,就最好是搭配红烧和腌卤食物了……”
“有喜欢的红酒吗?”
“波尔多(bordeaux)、亚尔萨斯(alsace)的很多品种口感都不错啊……”
“香槟……?”
“rose vintage……”
“有喝过鸡尾酒?”金光最后问。
我沉默,许久,抬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有!十二岁之前,每天都喝!”
金光又笑了,啐我一口,说:“这丫头……”
酒会设在一个高级别的私人会所,实行会员制,刷卡方能进出。
进到会所,入眼皆是低矮精致的平房。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在密密麻麻的钢混森林中间,这些小平房以其“鸡立鹤群”的姿态,显得“卓尔不凡、傲视群芳”。环屋处,一潭湖水深碧,被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晕染出几分重紫,仿佛一块上好的水晶,凉沁沁地渗人心脾,而湖畔的融融草坪更是鲜嫩得几乎让人不忍落足,在这北国寒地,不知需花费怎样的人力物力始能维护得讲究如许。沿途不见路灯,但各种柔和的彩光,便从树梢那猫头鹰绿色的眼睛里,屋角的牵牛花粉红的蕊中,道旁胖蘑菇五彩的斑点里……悄无声息地、丝丝缕缕地漫出来,在空气中交相辉映,勾织出一片旖旎天地。
与会人员,自然皆是所谓“上层社会”的绅士淑女。我非喜好追逐时尚的人群,明知道眼前这些人身份贵重,平日恐怕难得一见,无奈放眼望去,却是一派陌生,无一识得,完全找不到“搭讪”的机会,倒是随着到场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眼球也渐渐被场间女士们身上五光十色的精美礼服所吸引。
我十年寒窗,埋头苦读,几曾见过这般讲究的名牌礼服真人秀,瞅准一个金光找人聊天的时机,赶紧撤离他的身边,自动混迹于服务生队伍中,帮忙添换酒水甜点,借服务之名,行参观之实。
服务生起先还客套,待到后来,见我干活十分顺溜,递出去的甜点搭配也比较适宜,便不再阻止,只微笑着说:“谢谢金小姐!”
金小姐?!
我的头上绕圈圈。
好吧,谁让我是金光他“表妹”呢?
我看服务生的制服上都绣有“茂源策划”四个字,心中起了怀疑,问他们是否来自专门的酒会策划公司。果然,服务生说,现在各大酒店都鲜少配备自己的专业庆典队伍了,遇有酒会、婚宴一类的,都是由策划公司承揽,最后双方分成。
我旁敲侧击地引着服务生说话,心底慢慢便形成了一个念头——可不可以从这些方面考虑一下兼职?其实,就在大一,刚进学校的时候,我也因着对酒类饮品难以割舍的“情有独钟”,曾经选择性地在几个酒吧打过短工,只是终究觉得酒吧纷扰之地,不适合女生长期出没,才慢慢转往翻译方向。但若能通过金光的关系进入策划公司,担任“酒会侍应生”的话,情况又该是两样。毕竟“酒会”是一种上台阶、有身价的场合,想必收入不菲,环境也远比酒吧安全……
抬头,看到金光又过来了,招呼我喝酒。我认真地问他:“金大哥,你认不认识‘茂源策划’的老总?”约略说了说我的想法。
金光笑,说:“你还当真了!”跟着塞我手里一杯酒,问:“蕾丝宁?夏多内?葛伏尔次茶米尔?”
我一愣,又听他严肃地说:“我起码得知道你是否能够胜任……”
我晕!抬头瞅他一眼,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断柄锄头安了把”,他现在的模样,可不就是施施然有“把柄”可抓?我刚才已经严正声明过自己是在信口开河了呀!真的真的就是信口开河呀!话说,我要真有本事一闻味道就知道这酿酒的葡萄产自哪块地面,还用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求他?
我眨眨眼,特无辜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三、鞭、酒!”
“噗……”他失仪地把一口酒喷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