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歪同学一定是曾经对上帝行贿,所以才会在我走出旧宅的一瞬间,给我打来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怯怯却温柔:“你、可不可以、跟我、搭伴、一起到……北京去?”
抬头看着树荫下洒落的天光……
天哪,天哪,天哪!
不至于吧!我生病期间稀里糊涂把暗恋故事对着他“坦白从宽”的时候,竟然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如此真切,连曾经给他打电话的语气都描述得如此分毫不差?!
差不多快有九年了吧,时光朔回逆转,居然当真让我如此真切地再一次从电话里听到这句话。
心中有种暖暖的气息徐徐流淌,我仔细回想了下,终于吸气,握着电话,用十分冷冰冰又十分不在意的语气,甩给他一句:“呃……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是晚上的!还有……你是谁?”
是这样吧?九年前,他答复我的,大致就是这样一句话没错吧?
他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说:“不会吧!那时候,我真的有那么厉害那么酷?”笑完了,终于亲切地问我:“美女你在哪里呢?我已经到你大伯家吃了早饭,等半天了,不见你老人家芳踪,心中十分挂念啊!”
听到“挂念”两个字,胸中有种温热的潮湿之意涌动。每当我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的时候,他总是能从一些小细节上让我呼吸到某种阳光的味道。
是的,阳光的味道!
虽然天气预报一向不准,今天却出奇地没有报错,的确是晴天,抬头,头顶的确是明媚的日光。
我站定,深深深深地呼吸带着阳光的空气,仰头,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鲁西,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振奋,一定要挺胸抬头,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
不就是面对了一个早就想过千百遍的结果么?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东西虽然痛,但痛过了,面对了,客观上,也就达到了切肤换血的效果,未尝不是好事啊!
我吸口气,笑着,对着电话那头的先生说:“你还真是不客气啊,就这么自觉地跑到我大伯家混早饭!”想了想,忽然发现这件事儿的确不是十分妥当。昨晚大伯家里发生一起血案,虽说某人及时赶到,力挽狂澜,现场便安排人手处置了所有的问题,但想必此时此刻,堂姐的心情还十分恶劣,尚没有招待客人的心情和力气。
如此一想,不敢再耽误,我赶紧打个电动三轮车,赶往大伯家,果然见大歪同学翘着腿,十分悠哉地坐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吃水果,见到我,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你请的这保姆厨艺不错哦!话说,你啥时候物色的保姆,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大伯坐在一旁,听到这话,也跟着说:“西西你真是费心了,其实你大伯自己还能够做事情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搭话,想了想,方礼貌地说:“大伯这段时间才是真辛苦,正该好好调理调理身子!”看样子,大伯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周围那帮子热衷八卦的邻居居然无人议论如此轰动的大事,看来果然是金钱所至,诸事顺畅啊!沉思间,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分敦厚的中年女子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着我笑,恭敬地行礼,恭敬地问:“不知小姐是否已经用过了早饭?”
我赶紧说:“已经吃过了,谢谢!”看了女子一眼,心中闪过某种领悟。在何媛媛家里,这类人物极多,皆是极度谦恭,见我时,一口一个小姐地唤着。忽然听到堂姐叫我:“西西!”抬头,看到堂姐披着大衣出来了,倚在卧室门口,抬头看着我,连连朝着我使眼色,让我过去。
我走进去,堂姐关了房门,多少有些担忧地说:“那个粱湛,昨晚连夜派人送了保姆过来,让保姆照顾我,又说把梧桐居交给我经营。我说不懂经营,那人便说梁先生会安排好一切。西西我、我怎么这么心慌呢?”
我想了想,微笑,说:“没事儿的,姐!他没什么坏心,就是想做些事情照顾大家而已。反正他也不缺这一点,不管他安排了什么,你安心接受就是了。你接受了……他就会好过些!”
堂姐抬头看我,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西西,我总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的,姐!”我点头,看着她微笑,说:“我保证,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
堂姐抬头仔细看我,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昨晚你哭过了是吧?眼睛还是肿的!你们到底……”
瞬间有点沉默,我深深吸口气,方握着她的手,徐徐地,一字一句说:“没事儿的,姐!他有他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接受。无论如何,他懂得我的处境和想法,心里护着我,宁肯伤害自己也不肯让我难做,所以……不用担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甩甩头,柔声问她:“姐,刘明堂的事情,你怎么想?”
堂姐默然,片刻后,淡淡说:“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真傻,居然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被人迷惑了而已。现在,我算是看清了,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头装着石头心的猪……”
在堂姐家坐了片刻,跟着大歪离开,堂姐握着我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松开,说:“西西你一定要经常回来啊!”
我点头,说:“姐,你好好把梧桐居弄起来,到时候,我天天过去混饭吃。”
大歪听到这话,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转过街角,堂姐的身形完全不见了,才迟疑地问我:“昨天晚上,你跟……他在一起?”
我点头,说:“昨晚刘明堂打我姐,他看到了,就出手干预了一下!”
“他把梧桐居给你姐了?”大歪的语气十分怪异,分不出悲喜。
“只是让我姐经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我觉得这种劫富济贫的事情,没有必要拒绝。”
大歪点头,不再说话,默默跟着我并肩前行,许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开口叫我:“西西!”站定了脚步。
我应了一声,发觉他的语气郑重得不同寻常,略感诧异,偏脸看他,说:“怎么了?”
大歪似乎很挣扎,又静默了片刻,方严肃地看着我,斟酌着,一字一句说:“有件事情,你可能误会了他。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嗯……?”
“那个雨夜,在何媛媛家里,我们都听到明兰对他提起rt投资计划,但实际上,明兰说,这个计划,最后是他自己搞定的。他拒绝了明兰所有的帮助……”
呃……
我偏脸看大歪,又听到他郑重其事地说:“昨天晚上,明兰来找过我,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哭、一直哭……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肯说,只不断地跟我说抱歉……最后才跟我说,当初的确是因为rt投资计划的缘故,粱湛曾经找过她,想通过她给明部长递话,但最终,并没有接受她的帮助。便是这些年中,粱湛待她也始终是公事公办,只要她动用任何一点家里的力量,粱湛便是花十倍的代价,也会把这件事情彻底推翻……”他看了我一眼,轻轻叹息,说:“明兰以为是因为她殴打了何媛媛的缘故,但我想,其实,应该是……”似乎难以措辞,偏脸看着我,终于不再继续说话。
的确是一个比较意外的答案,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梁湛这个人一贯骄傲,又十分独断,从不畏惧别人的攻击和误会,不管背负什么样的恶名或者误解,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屑于开口解释。这些年里,有关明兰的事情,其实,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中,我也隐隐约约有些模糊地判断,只是终究无法窥见全貌。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会对着对大歪坦白,而大歪更是毫不遮掩地全部告诉我。
不是不感动的呀,我偏脸看大歪,微笑,说:“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依然很感谢,谢谢你把这件事儿告诉我!”想了想,又接着说:“虽然我不懂做生意的事情,但想来,人生百态,各行各业,大致都是相似的道理。任何事情,能够不耍手段便达成的话,一定是比耍手段要好。其实他本来站得就高,手段魄力实力都足够,能够渐渐形成这样一种工作的思路和方法,无论对公司,对明兰,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好事情。”
大歪看着我,表情十分奇异,犹豫了片刻,终于又开口,徐徐地、一字一句地说:“昨晚我一直在想,他也许,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地那么不择手段!”略顿了顿,又看着我,十分诚恳地说:“西西,如果你始终放不下他,我觉得,也许可以考虑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花费这么多精力买下这么多地方,应该还是十分爱你的。所以,如果你十分坚决,也许,他便会考虑离婚……”
这位同学今日的话题实在是……
我觉得如此头疼,又如此温暖。
关于这个问题,这些年里,我当然是考虑过的,考虑过无数遍,但考虑得越多,便越感到绝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一件太玄妙的事情,非任何科学理论能够解释,所以爱情中间,才会出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搭配,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但如果相处的时间久了,两个人还能持续相互吸引的话,多少总还是会有些原因,会有些相互依恋的轨迹可循。
梁湛之所以如此吸引我,是因为他是那样的一个男人,有强大的背景支撑着自信;有强大的实力支撑着个性。我不知道他年幼时的成长状况究竟如何,但挣扎着一路走到现在,毫无疑问,他早已习惯了呼风唤雨,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以天下为局来从容落棋。他的可恶之处在于此;吸引人之处却也恰在于此。如果有一天,他为了某件事情而强行改变自己的人生,扭转自己的轨道,固然,他的可恶之处会得到修正,但同时,也就抹去了他自己身上最亮的色彩。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没有把握,是否一定还爱他。
另一方面,我不知道他跟媛媛离婚到底会牵扯多少人,多少利益,但如果这件事情容易,他一定早就办到了。他至今也没有办法,一定是其中有一个十分难解的关键……
再退一步,如果他可以把以上问题全部都解决掉,那么,媛媛呢?失去了梁湛这样一个强大的臂助,她那些豺狼般的家人会不会把所有的怒火全部倾泻到她的头上?她是一个太单纯又太脆弱的人,脆弱到根本无力应对任何一件普通的生活风险。如果骤然发生巨变,毫无疑问,她会成为全部利益角逐中间,冲在最前面的炮灰。
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而彻底牺牲了媛媛……我不敢做这样的联想,也无力承担这样沉重的后果。
问题很多,很复杂,复杂到我根本看不到解开问题的钥匙和方向究竟在哪里。
但当然,想得清楚是一回事,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人说出口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歪同学的问题,想了想,方微笑着说:“如果一份感情需要我放下所有自尊,竭尽全力,苦苦哀求方能得到,我觉得,真的……不要也罢!”
说起来,大歪同学从前并没有这种探查别人隐私的嗜好啊,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发现自己又有种伸手到他额头上检查体温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了下来,偏脸看他,笑着说:“好吧!我汇报完毕。现在,轮到你来跟我说说,你跟明兰如何了,有没有言归于好?”相比起横在我跟某人之间几乎难以跨越的鸿沟天堑而言,大歪和明兰之间的问题要简单得多。根据我昨晚贴壁角的观察心得,这两人之间应该是有所进展吧……
方这样想着,忽然发现我的腰上多了一双手。
大歪同学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我,把我揽在怀中,一字一句说:“如果你不打算再回梁湛身边,那么,鲁西老师,现在,我十分郑重地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真正的女朋友……”
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那样用心……
我的身体僵住了,僵在他的怀抱中无法动弹,脑海里却有无数的闪电惊雷轰鸣。
苍天哪!
大地哪!
人生不能如此动荡吧!
乾坤不能如此旋转吧!
日月星辰不待这样耍人的吧?
谁来告诉我,这种情形叫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如此头晕,好不容易稍稍恢复思维,立即掰开他的手臂,干笑着说:“别开玩笑了!”
不料这一次,大歪同学的表情分外严肃,举止十分坚决,立即又伸手,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抱住了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就来给你汇报见面心得。昨晚呢,我不但见过明兰了,还抱过明兰了!结果就是,看到她流泪时,感觉十分平静,只有寻常的同情,没有多余的心疼,反倒是不停地在脑海里想念着另外一个小妞……”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堵塞十分严重,一张嘴便开始咳嗽,简直咳不断绝。
大歪抱紧了我,伸手拍我的背脊,依然不管不顾地接着说:“昨天晚上,明兰哭得太厉害了,一直趴我肩膀上,我不得不安慰她,心里却觉得十分遗憾,为什么抱在怀里的人,竟然不是我最最可爱的西西呢?所以……”
他把我抱得那样紧,抱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完全清楚地知道他这个别有深意的“所以……”之后的含义。只是,天哪,他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肉麻,居然能把我称为劳什子“他最最可爱的西西……”
形容词是可以这样乱用的么?
不太好吧!
是不是不太好?!
确实是不太好吧!
我用力,用力地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却只是又一次无奈地发现,女人要试图跟男人拼力气的话,永远都是自讨没趣儿的下场。
他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更加伸手抱紧了我,一叠声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西西!做我的女朋友!我保证,一定听你的话;每个月工资都交给你保管;每天都准时下班;每天都陪你散步;如果外出一定每天给你打电话;如果看到好的东西,一定跟你共同分享;如果你不舒服,一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
他说了很多很多,无数个“每天……”
我无法动了,终于伏在他的怀里,渐渐停止了挣扎。
他说得实在是太朴素,太动人,太令人向往……
他为我描述的远景,如此温暖,如此贴心,逼真得犹如我多年前便在脑海里反复编织的人生风景画。
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做他的女朋友一定会幸福的!
每天都有老公陪伴关怀的日子是值得期待的!
是不是,就这样子算了呢?
既然,我也决定找个人结婚。
既然,连抱着明兰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人也是我!
既然,我也决定斩断某些东西……
既然……
我无法回应他的请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终究没有再推开他,生平第一次,以一种陌生而复杂的心情,倚在他的怀中,停止了挣扎。
无论谁都会有疲惫的时候!
无论谁疲惫的时候都会渴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
大风大浪固然刺激,冲杀得过于凶猛,遍体鳞伤之后,却会期待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小小的港湾。
是不是,就这样子算了呢?
是不是,这样子,就叫做幸福了呢?
那么,某人衣服扣子上的“ll”,是不是就会因此换成“lh”?
还是,就剩下了单独的,孤零零的一个“l”呢……
我不是救世主,所以无法同时考虑所有人的利益,只是幸好,今天是晴天,抬起头来,头顶上,
日光普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