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加州,阳光纯粹得像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碎金,敞敞亮亮地,照得人的心底深处也暖和起来。
我挽着媛媛的手步出旧金山机场大厅,闭上眼睛,仔细体味着这种仿佛带有巧克力甜香味道的阳光,许久,微笑睁开眼睛,微笑着说:“媛媛,就算是为了能够见到这么美好的阳光,我们也应该心存感激、好好生活,对不对?”
何家在旧金山有宅子,下了飞机,早有司机仆人一大堆赶过来伺候。我在此人生地不熟,便也由着何家尽地主之谊。沿途行进,路上行人不多,道旁建筑风格各异,庞杂交错。黑色的卡迪拉克穿梭在街道上,宛若置身于一个压缩版的小小世界里,高楼大厦和巷道民宅相映成趣,百年来,不知见证了各国移民多少心血;又掩藏了多少掘金的狂热、财富的向往、生活的奋斗、不屈的追求。
晚间,终于见到何母,四十余岁的妇人,身穿旗袍,体态微胖,笑不露齿,神情疏淡,即便是面对身患重疾、许久不见的女儿,也不露丝毫激动情绪,只恰到好处地扮演着矜骄高雅的贵妇形象,周到而不失体面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何媛媛的表现则更是奇异,自打进门伊始便死死拽着我的手,见到自己的母亲时,甚至害怕得有些微微颤抖,直往我身后瑟缩。
何母微微皱眉,却不露声色,示意“家仆”暂且带走媛媛,上下打量着我,许久,方徐徐开口道:“鲁小姐原来这么年轻漂亮,真有本事啊!”
我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说:“只是同媛媛比较投缘罢了!”
何母邀我共进晚餐,席间,开出了大价钱,说我未来几年的生活费用完全由何家负担,甚至,他们也早已在斯坦福附近准备好了住宅,只要求我跟媛媛同住,尽心提供相关治疗。
我埋头吃饭,不置可否,末了,抬头,静静看着何太太,一字一句说:“我当媛媛是姐妹,所以,请放心把媛媛交给我。如果你们希望她彻底康复,未来几年内,请不要随便干预我的治疗,也不要在她身边派驻任何家仆!”
她皱眉:“你毕竟还要学习,怎么可以……”
我截断她的话,直截了当地回答:“您要么信任我,要么……另请高明!”
她见我这般表现,显是十分吃惊,说:“我原以为鲁小姐是通情达理之人!”
我毫不犹豫地与她对视,说:“每个医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治疗方法!”
她又看了我几眼,神情间带着难言的挣扎,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说:“鲁小姐大概也知道,这一年来,媛媛的婚姻出了一些问题!”
我心中一痛,垂下眼睛,伸手握住了果汁杯,勉强微笑,说:“我原先都不知道媛媛有先生……”
何母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桩婚事,对我们两家人来说,都十分重要。原本两个孩子都不乐意,尤其是媛媛……那个时候,她的病情刚有些起色,哎……”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许久,才淡淡说:“我原先在梁氏兼职干过翻译,似乎……梁先生身边一直不乏女伴。”
何母疲惫地摇头,说:“那些不过是男人的逢场作戏,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一次……这一次……”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许久,才问我:“听说明部长的千金是鲁小姐的好友……?”
我点头,苦涩地说:“是大学室友!”
何母长长地叹息,说:“鲁小姐原是知情人,我也不瞒你。媛媛和梁湛成婚之后,我们两家便开始互相参股。因为很多生意有互补相关性,这原本是对双方都极为有利的事。我知道梁湛喜欢在外头沾花惹草,但媛媛病情如此,也是无奈的事情,只要不危及双方的联盟,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一次,涉及到明部长家的千金,事情便有些棘手。有明部长支持,梁湛便是脱开我们何家也能办成很多事情……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撕开同我们的联系,哎,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他家老爷子也不会太过反对吧!”苦恼地蹙起了眉。
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我早已隐隐约约想到过答案,却不若何母点拨的如此清晰。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无可抑制的荒谬感——我那样不顾一切全心投入的爱情哟……在这样一场复杂的家族势力纠缠较量中,究竟算什么呢?怕是连角落里的一粒最最不起眼的尘埃也比不过的吧!
何母抿了一口冰砂,又接着开口:“所以说……如今媛媛的病情,至关重要!如果鲁小姐能治好她,梁湛失去了最大的借口,要摆脱我们何家,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拜托了!”
原来治好媛媛,便能维系她和梁湛的婚姻……便能……我越发地觉得过去几年时光仿若怪梦一场,上下求索,不知归处,一瞬间,百味杂陈,分不清究竟是何感受,许久,才抬头看着何母,一字一句说:“我说过了,不要随意干预我的治疗,我会尽力治好媛媛。还有……如果你们能够真正把她当做女儿,而不是一件可资利用的物品,我想她能好得快一些!”站起身来,不理会何母惊讶的眼神,径直到卧房里寻找媛媛。这个可怜的姑娘,状似富贵温暖,其实在父母眼中,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棋子罢了!
不,我不能如同其他人一般,精明地算计着,究竟能够从这桩委托中间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或者恶果。不管世上多少人视她如棋子,我也不可以!
如同对李教授承诺过的那样,我会尽力治疗她,不为别的,只为她对我无条件地依赖信任,以及……为人医者的良知和责任!
在斯坦福安顿好了一切之后,我匆匆赶赴纽约,在唐人街的一间小公寓里,找到了我的父亲——那个印象中高大魁梧的男人胡子拉碴、形容枯槁,面墙而卧,鼾声如雷。房间里撒满尘灰,地上七零八落倒满酒瓶。
房东太太用英语告诉我:“他太太嫁给了前街的厨子,他就成了这样了……”
我悚然而惊,脱口问:“他太太……?”我早料到父母在美国必然混得极不如意,但现实的状况,依然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妈妈、我妈妈竟然改嫁了吗?
难怪,他们再也回不去!
我在房东太太的指引下找到妈妈——那个穿着油腻围裙的厨娘,在一家中餐店里转来转去……我一瞬间有些恍惚,隐约记起,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兴冲冲跑进厨房,看到的,大约也是这样一个身影吧——只是没有这样满头的白发、这样佝偻的腰。
我觉得鼻腔发酸,走上前去,探身,从背后抱住了妈妈,结果,被我身材粗壮的老娘惊叫着猛力挣开,差点摔倒在地……
我用了很多时间才说服了妈妈,让她相信,的确是我——她的宝贝女儿,远涉重洋,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她便拉着我哭了整整一夜。
故事很平凡。
出国前的父亲原是大型国有酒业集团的高级调酒师,是集团里领取高薪,备受器重的顶尖人才,
所以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奖,有人追捧、有人羡慕。
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来到美国必然更加顺风顺水,最初出来的时候,也的确是接到了一家跨国酒业公司的邀请,拿到了一个高薪聘请合同。料不到的是,对方公司引他前往,根本就是一个阴谋布局,目的只是为了从他手里拿到某种名酒的机密配方。
父亲虽然赶潮流出国,却对祖国有着深沉的感情,察觉到对方不怀好意,便断然同对方脱开了关系,准备着寻找机会另起炉找。岂知对方公司实力雄厚,处处刁难,处处打压,让父亲在后续很长一段时间里举步维艰。
母亲眼见生计艰难,便劝父亲先找一些普通工作糊口,怎奈父亲在国内是威风惯了的人,无论换到哪里,感觉不受重视便坚决离开,慢慢地,在行业里便有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再换工作的时候,便屡屡碰壁。
母亲劝父亲在唐人街开餐馆,父亲心目中却是憧憬着开公司,无论如何放不下这身段,如此每况愈下,意志便也日渐消沉,不但放弃了找工作,甚至渐渐把自己的不如意归结为没有娶到一个好老婆,开始整日酗酒,并对母亲拳脚相加。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在五年前嫁给了一个广东籍的中
餐店老板……
“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而你爸根本已经丧失了斗志,你能明白吗?”母亲问我,泣不成声。
我点头,十余年来,心心念念只想问他们一句,为什么不回国、不管我,此时却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那样爱面子的两个人,又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夸下那样的海口,他们恐怕是宁愿死去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
倒是母亲,忍辱负重地嫁给了一个死过两个老婆的鳏夫,虽终日在店里辛苦操持,毕竟看人脸色、寄人篱下,怕是也得不到多少收入,还要每月拿钱管着那个早已一蹶不振的前夫,这些年的日子,想必极艰难。
我把何家预付的一半治疗费留给了母亲,拥抱着她,微笑着说:“无论妈妈将来如何选择,希望这些钱能让您不那么为难!”
母亲大惊,问我从何处得来的钱财。
我微笑,说:“放心吧,妈妈!你们不管多么艰辛,都固守着善良的认知和底线,身为你们的女儿,又岂会从歧路挣钱!”
我带着父亲返回了旧金山,母亲原本极惭愧,却被我说服了。
我想,父亲不但需要某种亲情的温暖,更需要的,恐怕是得到一些有效的心理治疗。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靠着改嫁的老婆供养,即便原本还有一些残存的斗志,只怕也早被极度的自厌摧残殆尽了。
我在斯坦福附近租了一间公寓给父亲住下,自己则同媛媛住进了她家购置的新宅。何太太遵守约定,撤走了全部家仆,只是毕竟不放心,零零散散把这些家仆安置在了附近。
我原本要的便只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对她如此措置倒也没有太多的意见。由于李教授的引荐,我很快又找到兼职,这次倒过来,是给一家美国公司做中文翻译,毕竟是母语,干起来驾轻就熟,事半功倍。
不出所料,脱离了大批家仆之后,何媛媛的生活环境开始变得宽松,病情颇有起色。我每天都带着她在校园里散步,拉着她逛街,购物,渐渐引导她走进一种相对较为正常的生活。
而我的父亲……
此人一生独缺他人的赏识和尊敬,我不得已,恳求何太太,拜托她给父亲一个机会,于是,某一日,便有人乔装上门,万分恳切地邀请父亲到一家颇有名头的酒业公司做鉴酒师。
那一日,我正好带媛媛外出,晚间,破天荒地看到他穿戴整齐,坐在屋子里等我,状似平静地说有人远隔多年,终于认识到了他的高贵品质,为他当年坚决不出卖商业秘密的事迹感动,高薪聘他出山……言谈间,目光神采流动,颇有昔年得意之时的倜傥之风。我原以为他至少还要挣扎调适一段时间方能恢复状态,不料当期待中的机会瞬间来临,他多年的颓唐竟能在顷刻间一扫而光。
人所需要的,原来只是如此而已!
何家想提拔一个人、施舍一个人,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而身为一个异域漂泊的底层小民,即便带着满腹才华、满腔雄心,只是单纯想要寻得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其艰难程度,便堪比在险峰上登攀,稍不留意便会摔得鼻青脸肿,甚或,粉身碎骨!
权势富贵,原是极容易蒙蔽人的眼、蛊惑人的心;翻云覆雨、大权在握的滋味,原是极容易让人迷醉、让人流连!
这就是多年前,梁湛之所以愿意迎娶一个罹患恐惧症的妻子的原因吧?
这就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寒夜里,他最终无法伸出手来……抱住我的原因吧?
突然很感慨,是夜,我打开电脑,开了一个博客“芯窝窝”,打下一段文字:“如何才能看懂一个人?如何才能了解一个人?如何才能在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来历、身份之后,再进一步地——看清他的心?”
然后,一日一日,便成了习惯。白天在校园里听的课、分析的案例,夜间在宿舍里看过的书籍、完成的论文……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颇有趣味的小故事挂在博客里,渐渐地,竟有了不少的留言和点击。
有人开始就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心理问题在文下留言,向我咨询,我耐心地解答,透过无形的电磁波,抚摸那一颗一颗受伤的心。
斯坦福是这样一个地方,有着自由的空气,聪慧的思辨和务实的精神。我徜徉在那一排一排红顶黄墙的建筑中,内心深处有种充实的感动。
而网络又是那样一个地方,分明是一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因着这陌生,反而能直触彼此心灵最深处!
我渐渐在网上结识了一批朋友,每天倾心交流,相处得胜似日常的朋友;更因为曾经在一段视频里给大家说过自己的目标是“让每个人的心理处于良性状态”,便意外获得了一个网名——粱芯(良心的谐音)!
为什么、为什么竟然会是……姓“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