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说拜托了金光来接我,在我暑假的第一天,目的地是夏威夷。
捧着电话的时候,我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总觉得,我的那个亲爱的“他”,也未免太厉害了点儿吧?好象去哪里都很轻松,最重要的是——从不担心钱的问题!
那片传说中充满热带风情的美丽土地哟,那一倾无尽的碧海蓝天、白浪惊鱼、飞鸥黄沙……让我怎能不憧憬、怎能不向往?
可问题是,问题的问题是,李教授所带领的科研团队,刚刚成功地拿下了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而小女子我,以一个区区本科生的身份,竟然舔列课题组成员——我那个汗、那个兴奋、那个激动啊!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李教授,会把我的整个暑假都无条件奉献给西部农村,保证尽心尽力地完成调查。
“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收好了行装,没有事先告诉他,是因为觉得无此必要。总觉得,对一个身在远方的人而言,我究竟是呆在北京还是西部农村,似乎无甚区别。
我跟他说这个假期恐怕是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许久,才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气,淡淡说了一句:“那也好!”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知道他是生气了。
这是一个多少有些小心眼的别扭人,每次生气都是这样淡淡说话,越是生气,口气便越淡……只是,这件事儿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我的确没事先跟他说要做调查,可他也没事先跟我说要度假啊!奶奶的,摆脸子给谁呢?真是德性了!生气就生气,我还真懒得理会他!
李教授这个课题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农民的心理健康,并着眼于比较东西部农民占用相关心理资源的若干差异,正符合国家目前关于西部开发、城乡和谐、促进三农发展等等的重大方向性问题。用一个师兄的话来总结,那就是“农民的心理问题开始日渐成为国家日常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说明咱国家还真是富裕了!”
我跟李教授的两位博士师兄和一位硕士师姐是一组,结伴飞往云南,其中的丁芬芳师姐和周建师兄是对儿情侣,俩人刚处在感情蜜月期,一刻也分开不得。我别无他法,一上飞机便直奔另外一位师兄林江洋,笑嘻嘻地说:“请师兄多多关照!”自觉坐了林师兄的身边,把前排的位置,留给那对儿情侣。
此后,在整整二十天的调研时间里,这种模式便成了定局。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一对儿情侣在前,我和林师兄在后,便是填写问卷,也是两人一组地分头进行。
我跟林师兄原本不熟,但这么搭伴儿协作了将近二十天,即便不刻意,也早把彼此的人生观、价值观、兴趣爱好通通聊了一遍,只差没聊到:“你比较希望居住在哪颗星球上?”这类极其宏大的世界观问题;以及“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异性?”这类的私密性问题。
云南地处我国西南边陲,自古以来,不知背负了多少“蛮荒”之名。出发之前,我的脑海里总有许多挥之不去的偏见,总以为当地居民皆身穿少数民族服饰,腰悬金刀,头佩翎羽,出则骑大象,入则喝烧酒,真正到达目的地,才发现,即便是这个拥有着我国最多种类少数民族的省份,依旧是一片汉家天下。几个著名的城市尚且不论,在调研期间,即便我们下到每一个专州县上,在很多地方,依旧同很多居民穿着相同的服饰,吃着相似的食品,并同样操着一口含带乡音的非纯正普通话。
我原本充分做好了“生在异乡为异客”的思想准备,不料倒是一路饱览青山秀水、明媚风光、民俗文化,很快便被那郁郁青青、烟水葱笼的氛围给彻底折服了,只恨无法生移山水,不能常留此地。
“他”照旧每天给我打电话,只是好象一直在生气,态度冷得像冰一样。每次电话过来,只问两句话:“你现在在哪里?”以及“身体好吗?”问完便挂电话。
我真觉得他小气!
自从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以来,因着他忙,我真的一直是随传随到,只要他在北京,我有天大的事情都丢一边儿,从不跷课也开始跷课;从不毁约也开始毁约……我想,是我太惯着他了!
两个人相处,总不能一方无条件妥协,而另一方无条件侵占。过去的四五个月时间里,我太心疼他,一点儿不想让他操心,事事迁就他,看来是助长了某种不良的气焰。
我无意抬高自己的地位,也确然不愿继续助长这种气焰,心想,冷一冷也好,反正他忙,我也忙,等到哪天他不生气了,我也有空了,再慢慢沟通不迟。这么一想,我的心理立马平衡到不能再平衡,管他冷淡不冷淡,我反正不生气,他来电话,我包管接,即便心情不好也在声音里撒上三分阳光,好脾气地有问必答,并且还极有风度地每次都容忍他先挂电话。
当然,“有问必答”的背后深意便是——只要他不发问,我绝不主动说一句多余的话。因此,二十天来,我每天回答他的其实总共便是两句话:“我现在在……”以及“我身体很好!”
我发现自己对调研确实有兴趣,尽管,调查开展得极其艰难。因为总体而言,调查对象们并不是特别关注自己的心理问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心理健康到不能再健康。而每次请他们填到“性生活频率和质量”相关栏目,更是会遭遇难言的尴尬。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请一位农民大妈填写问卷,在我费尽唇舌解释了我们的意图以及问卷的意思之后,她羞愤难当,一把把问卷扔回我脸上,愤愤地说:“不要脸!”
林江洋师兄担心地看着我,说:“鲁西……”
我笑一笑,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教授的这个课题也才显得有价值?”
丁芬芳师姐正好听到,走过来,凑着我的耳朵,诡秘地问:“如何深入啊?”
老天!
原来思想不纯这件事儿,跟学历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直接的关系!
就这样,二十天的时间里,我们辗转在云南的几个专州县,走进各个村落,发放了数以万计的问卷……
那一天,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也是我们全组人都隐隐兴奋、无比期待的一天!因为,我们新一站的调查地,拥有一个美好的名字——丽江!
下车的时候,丁师姐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你们猜四方街上会不会有农民?”
我们集体欢呼,一起大声说:“有!”
于是,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全组人便戴着帽子、喝着可乐,站在丽江四方街一座美丽的小石桥上,踩着一弯明澈清透、鳞鳞如碧的蜿蜒小溪,看着周围淋漓的商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大声感叹:“地方不错,人文不错,风光不错,这一弯溪水更不错!只可惜太过商业化了!”
丁师姐买来了据说是丽江最具特色的“粑粑”,一人分我们一个,一边咬着,一边拿林江洋打趣儿,说:“江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还好意思让人鲁西自己背问卷……”我们为了节省时间,每天的问卷都是捆好了背身上,每个人都是沉甸甸一大包。其实即便是丁师姐,日常也都是自己背问卷,不过当时,因为买“粑粑”的缘故,倒是碰巧把问卷交给了周师兄。
林江洋人极斯文,脸皮子薄,一听就红了脸,说:“我一直准备背呢……”
丁师姐便大笑起来,说:“背谁啊?背鲁西还是背问卷?”
周建师兄也来凑趣儿,说:“背吧!背吧!快把鲁西背起来……”
林江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不是的,我说的不是背鲁西。我说的是……”
看他的窘迫样,连我也乐了,立即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就那么不起眼,让师兄你这么不待见?”佯装伤心地说:“苦命的我啊……我不想活了!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拉着我……”作势便往桥栏上跨去……
林师兄几乎是想也不想,站起身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鲁西,你别……”然后,一只有力的拳头,便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毫不迟疑地朝着林师兄的脸部,狠狠挥了过去……
“啪”地一声响,拳头在林师兄脸上开了花,我扭头,第一时间印入眼帘的,是一身的黑衣。
甚至不用看见他的脸,我便知道,是“他”来了!
我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挥拳打人,只知道,在扭头的瞬间,看见了林师兄脸上若有血光……我把背包放下来,蹲下身子,一边急急匆匆地伸手往背包里找寻湿纸巾,一边抬头看着林师兄那张血光四溅的凄惨的脸,紧张地问:“师兄你没事儿吧?”
周建师兄大声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呢……”呼啦一下从我身边串了过去。又是“啪”地一下,“拳拳相触”的声音,清脆地震荡在空气里。
丁师姐尖叫起来,说:“周建、周建,别冲动、别冲动……”
然后,林江洋仿佛也反应过来了,抬起衣袖往脸上一挥,拭了一把鲜血,跟着冲了过去……三个人拳来脚往,瞬间打在一起,我抬头,只看到拳风脚影间,一个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我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要阻止这场无谓的争斗,奋不顾身地也朝着拳头的中心扑过去,说:“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一记重拳落在腹部,一记落在腰间,我痛苦地直往地上扑。然后,身子一暖,我被“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然后地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嚣张而无比清晰地在头顶响起:“我叫梁湛,你们有本事告我去吧……”
“呼啦、呼啦”地,又是几条人影在眼前闪过,风声带来了几个恭敬而略带惶恐的声音。
“梁先生……”
“梁先生……”
……
我一辈子也没有挨过这样的重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蜷成一团,然后,便开始大口呕吐,吐得披肝沥胆、无法止歇。
而我的头脑,则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了,那一瞬间,竟感受不到胃部传来的可怕剧痛、阵阵痉挛!
他说他叫梁湛!
他怎么可以叫梁湛?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梁湛……
即便天上立即掉下来数十个惊雷,也不能让我比此刻更惊讶、更愤怒、更害怕!
我不知道是因为痉挛引起,还是单纯感到愤怒,整个身体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
他紧紧抱着我,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鲁西、鲁西……”
然后,我听到了林江洋师兄恼恨和后悔缠杂的声音,远远地从小石桥的另一端传过来:“鲁西你还好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艰难地对着他伸出手,想要说话,但我的手,立即又被他——被梁湛握住了!
我听到他大声地说:“愣着干什么?拿水过来,还有毛巾……”
水很快就过来了,他亲自喂给我,装水的是riedel最新款的一只杯子,而杯子里的水,竟是温的。
我勉力压下胃里持续的翻滚,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止吐了,喘着气说:“你、你……让我静一静……”
他一言不发,用湿热的毛巾替我擦脸,擦完之后,不由分说便揽着我离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带你去医院!”
我摇头,又对他说一遍:“你让我静一静!”见他依旧不理,忍不住大声吼:“你让我静一静……”话吼出口,扯着嗓子一阵阵热辣辣地疼,嗓音因为持续呕吐而变得沙哑。
他终于站定了脚步,想了想,开口说:“我本无意瞒你……”
我点头,艰难地说:“我并不值得你隐瞒!”
他皱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词,仔细想了想,终于又开口,说:“我以为这个并不重要!”
去他妈的,又是这句无比熟悉的见鬼的话!
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需由我这个当事人说了才算!
我抬头,深吸几口气,盯着他,一字一句问:“我是第几个……?”话问出口,觉得身体里,一股股泪意沿着筋络上涌,酸胀得让人害怕。我在梁氏前前后后兼职大半年,虽一直游离在公司的正规体系之外,也从未得睹梁先生其人,却听过太多有关他的桃色传闻。从听到“梁湛”两个字开始,头脑里便一直在不受控制地组合各种热门八卦,从名门千金到白领精英,再到影视明星……
我不知道同那些人比起来……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知道同他多如繁星的绯闻恋情比起来,我所珍视的这段感情……又算什么?
我知道他很忙,从相爱第一天便知道,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在忙什么?在那些忙得简直找不到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不在意,甚至有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纯爱无私。现在,终于被血淋淋、活生生的现实给教训了——一个人的名字,原来真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代号!很大程度上,名字浓缩的是岁月、是事迹、是历史!
梁湛这个名字太辉煌,让我感到难言的重压!
梁湛这个名字太可恶,让我回思起无数次遭遇的“放鸽子”!
梁湛这个名字太响亮,让我瞬间仿佛穿透空气,看到了他的周围,无数道美丽眼波的炽热凝注!
我所有埋在骨子里的自卑、自傲、自伤、自怜、自尊、自信、自恼、自厌……从出生直到现在,所有关于“自我认知”和“自我评价”的种种复杂感受,竟在这一瞬间,不加挑选地、毫无甄别地,被这个名字轻松勾了出来,蓬勃蔓延,无法抑制!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立即听懂了我在问什么,唇角忽地挂出一抹冷笑,说:“我真是高看了你,鲁西!原来骨子里,你也这么俗气!”轻轻松开了手臂。
苍天!
我吃五谷杂粮,焉能不俗气!
我还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瞬间,哪一桩事迹给了他所谓“脱俗”的错误暗示。
不过,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我的胃部依旧在翻江倒海,鼻腔则越来越堵塞不堪,知道如果再这样坚持下去,很有可能会丢脸地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所以,只努力着,看着他,深吸了几口气,笑了一笑,说:“我从来无意按照别人的理想来塑造自己,真是抱歉!”跨过他,朝着林江洋走去,固执地无视那几个拦在林江洋和周师兄他们身边的人,微笑冲着林江洋说:“师兄,你能帮我背问卷吗?”
林江洋的脸色极难看,却立即就弯腰,把我装满问卷的背包轻轻提起。
一步、两步、三步……我走向林江洋,“他”没有动……
四步、五步、六步……围住林江洋他们的人似乎收到信号,开始撤离……
七步、八步、九步……
小石桥的周围,几株垂柳随风摇曳,身姿婆娑。柔嫩的柳叶仿佛碧玉裁成,一片一片地串连成枝,拂在脸上,激起一缕淡淡清凉!
我坚持相信爬过脸颊的那一串清凉,是柳叶,是柔枝,而绝对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多余的东西。我微扬着头,踏过青葱树影、踏过青涩恋情、踏过翻涌内心……伸手,从林师兄手上的背包里,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片湿纸巾,徐徐展开,听到背后,他终于又迟疑地开口:“鲁西!”
我的手微微一抖,随即坚定地展开了湿纸巾,坚定地抬头,对准林师兄脸上的血痕,轻轻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