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我小心的说,我的确太想知道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下得了手如此残害一个女姓。
豆香看起来却似乎很平静,不,那不是平静,那是一种麻木。她佝偻着恭敬地站着。你们想看我便给你们看,你们想听,我便说给你们听。她一直表现出来的淡漠背后,是对既成事实的过往无奈地接受。
“时间么,是8年前,我已经侍候王爷两年了,王爷十二岁,我十六。”她说得非常流利,可见她对那个时间记忆异常深刻。
“地点么,是一间黑屋子,其实就是一间常年漏雨,地点偏僻的宫室。他们用木板钉死了门窗。专门用来关宫中犯了错的人。”她草草地说。
“人、物,有王爷,我,还有秦妈,其它就是还有几位公公和一只狗……还有……还有什么来着?事什么?”
“事件!”我提醒她。同时屏住了呼吸。
“就是把那事说一遍对吧?”她问。
我点点头。
“啊,事情是这样的:那时王爷被关着,关了有十来天了了。这一次连我和秦妈也不能去看他,只是每天秦妈带着我,和他隔着墙说几句话。不知为什么,有一天那几个公公就突然来到我面前,有人指着我说,‘就她吧,本就是老十一身边的人,老熟人了,办起事来方便些。’边说边笑。我知道没有好事。老十一是王爷的排行,那时他还没开府,也没有封号。他们上来不由分说,拎了我就走。我吓得大叫秦妈,可秦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后面跟着,嘴里说着请公公们手下留情的话。
他们把我拎到某一处屋子里,几位嬷嬷上来接了。先是问了姓名,做了记录。然后其中一位嬷嬷对我说:‘你是太子宫旧人,且已是太子临幸过的。对吧?’我点头承认。我以前的确是由太子宫转到王爷这边的,我不够伶俐,所以没人要了,后来就被分派到了王爷这边。有人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扒得精光,抬到旁边,用冷水浑身上下冲洗一遍。她们人多,把我按得死死的。我也没办法挣扎。
洗完之后,还是那位嬷嬷对我说:‘你是过来人,知道该怎么做,今日由你去做十一王的教席,完事之后十一王就可以出去开府了。如果你能由此生个一男半女,就可以让十一王接你出去过好日子。若是不成,宫中规矩想来你是知道的……’”豆香说到这里停住了。她显然是等我示意要不要再说下去。
此时屋外阳光明媚,鸟鸣婉转。可我却抓着两手冷汗,与眼前的豆香面面相觑。
“你记得可真清楚。” 我说。
“我还没从宫中出来时,总是有人来找我,让我讲这个。”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奇怪颤音。好像突然划破了她之前一贯的冷淡平静。我突然意识到,事件的本身,也许还没有后来那些就此引发的羞辱更伤害人。
我跳过中间的细节。虽然我猜当年在宫中,那些大约是某些人最爱听的。
“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做,他们就要这样……这样残害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在发抖。
“他们只给了我们半个时辰时间,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做。”听她的口气倒好似觉得是自己的错!
“难道王爷就在现场看着……?”
“王爷不想看。我被光着身子推进那间屋子后,王爷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王爷只有十二岁!别的王爷了去开府,一般要等到十三、四岁。何况公公们还在外面鼓噪喧哗,说些不得体话。后来是他们把王爷从黑屋子里拖出来,强迫他看着赤_裸的我,还……后来他们放了狗……狗扑到我身上时,我当场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醒来已经是十几天后了。我被他们扔在一间小屋里。小梁大夫每天悄悄来给我换药。说是受王爷所托。小梁大夫那时更是个孩子,比王爷还小呢,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也没什么办法,我的身子就成了现在这样。”
豆香平淡的语气和她说出来的事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反倒给人一种如重锤击打般的震撼。
“可……可……”我把手心在自己衣裙上胡乱擦抹着。
“王妃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他们这样对你,就没人管吗?”
“在宫中,有宫女打破个玉盏,或弄坏一枝金簪就被公公们活活打死的。而皇家猎苑的狗一直都是吃生肉的。”豆香说。
是的,干这事的人定是早有预谋,他们都是吃生肉的。这和书上写吕后把戚夫作成人彘是一样的残暴。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人这么残忍!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我真的无法理解那深宫之中的黑暗了。
“对了,”我想起来问,“王爷是什么原因被关进冷宫的?”
“你是问我被狗咬的那一次?”豆香问,看样子还有很多次。“我得想想,别人不大问到这个。对了,说是因为调戏了某位嫔妃。”豆香依然淡漠。
我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笑出了眼泪。这就是一出完整的戏啊!针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比后来那些王子们血战厮杀的大戏,这也许不算什么。可无情与血腥却是一样的。
无辜的豆香只是个随机挑选出来的牺牲品,居然逃出命来,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更可怜的是,她没有死掉、侥幸活着的意义,却似乎就是一次次的向包括我在内的人讲述这个故事。有人因此受辱,绝不仅仅是豆香。
豆香看着我,等我笑够。可我的笑最后变成了流泪。我果然是爱哭爱笑。
她有些惊讶了,“王妃?”
“别理我。”
“可王爷还在外面等你出去。”豆香说。
是的,那个黑家伙一定还站在外面。他现在不是十二岁,他已经二十岁了!可对女性身体的好奇和畏惧却都永远停在了十二岁。
“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我小心的打问,“若是觉得累就多歇歇,那些衣服没什么要紧,你不用太赶了。”我突然觉得很内疚。她显然是因为伤痛,才这样佝偻着。她才二十四岁。本该是女子最美好青春的年华,她却被放逐到了这大宅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把自己埋在了大堆的针线衣料当中。女人该有的,她已经没有了。难怪秦妈他们都说这王府里没有年轻女子!
“王妃不用挂念,我愿意做事。”
我突然觉得她的性格在某一点上与我也是一样的,她其实是被黑蝙蝠拖累至此,完全可以在这个王府里颐养天年了,黑蝙蝠不会亏待她的。但她大约也是闲不住的。既然如此,我多说何益!
屋子外面是一个绚烂的世界,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稀稀疏疏的几朵白云,慢悠悠的在蓝天上飘着。夏日的暖风吹过,我站了一会儿,觉得身子也慢慢暖起来。
他仍然在那个小径边等着,站在大树的阴影里。旁边老榆树上有一只布谷鸟,布谷布谷叫了两声后飞走了。
我呆立着,远远与他对视,却不知该如何迈开自己的腿。他肯定并不需要我的可怜与安慰。他也肯定不会来给我安慰和道歉。更何况有许多事,和我原先的想法不一样了。所面临的处境,面对的人都不一样了。
我得好好想想。
我转了身,向旁边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折去。这条小路掩映在大片的原始树林中。非常的幽静。我以前早就注意到了。但秦妈他们总是不愿意我到后山这边来,所以我从来都没来过。我走得很慢,大口的呼吸山中的新鲜空气。
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等我回头。我的手腕处便感到一紧。“你,你要干什么?”
我一下定住了,呆呆看向握住我手腕的大手。疼!他非得每次都这么用力的弄伤我吗?那只大手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指关节一只只的放松,向后退,退到我的袖口处,再一根根的慢慢收紧,把我的衣袖紧紧的握住了。
“你想干什么?”他又问。
“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不许去后山。”
“为什么?!”
“那边都是悬崖。”
“你不会以为我想跳崖吧?”我转了身,挑了眉看他。
他用全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终于,他慢慢松了手,那又大手又藏到袖子里去了。我感觉得到,他在放松,又回到了那种微冷而疏远的态度。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他也沉默着,似乎很习惯,只垂了眼如老僧入定。
四周是浓密的树林,有小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我们两个居然就这样如两个傻子般相对。
我记得娘曾向我描述他:“是个漂亮的孩子。”我猜他那时在宫中一定很抢眼。便是今天,他戴了面具,也可以看出他身上天生带有那种挺拔俊美的风姿。这样的男孩,当年在宫中,一定是非常抢眼也非常招嫉。
“我……”我先开了口。
“你不该打扰豆香的生活。”他抢着说。
“我有权知道与我有关的一切事情。”
“豆香与你无关。”
“因为你,她与我有关。”我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