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下子就好几条消息传来,先是夏阳回渤海的表章批复了。同时拔擢永宁军骁骑将军狄远为武威军平虏大将军兼潼关守;正在攻打介休的永宁王尉迟洌上表,表示愿意帮助清剿秦王,宫中暂无回复;长安城九门关闭,全城搜捕秦王。
我一早就离开了皇宫,坚持住回了夏府。望舒并没有留我,她又不傻,自然什么都看得出来。她送我出来时,宫中早起的宫女太监才刚刚起床开始打扫,她默默跟在我身后送我。我本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虽然我早看出她不是能宫斗的材料,但,更重要的是她选择了一个完全无情的男人,这又能怪谁?
她没有向太后和尉迟澈打招呼,自作主张就派了小黄门抬了轿送我出宫。只在我离开时,叮嘱了一句:“太后伤着,你每日过午进来点个卯就行了。不要被他们说成缺了礼数,那样的话,我面子上也不好看。”
我突然觉得望舒一个人在宫中无依无靠的,很是可怜。
我可不会如望舒那般,长住宫中把自己陷进去。对那位太后姨妈自然是敬而远之的好。这一回住进夏府,夏府的奴仆们对我倒是恭敬有加。老木叔尤其高兴,他似乎是找到说话的人了,对我说起二哥回来,许多长安的公子王孙都来过夏府投了名刺。
“他们这意思你懂吧?”他得意的说。
我不懂,都是没影的事。他兴奋个什么?
我关心的是他们能不能找到秦王。
我呆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安心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没想到事态到了当天下午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本收拾了准备去宫中溜达一圈。却见夏家的家丁乱纷纷地关上了大门。
老木叔也急急忙忙又从街上折返回来,“三家小店已经全落锁关门了,王妃放心。”
“等等等等,”我说“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秦王反了。”
“他早反了。”
“这一回是真的反了,他领了人在攻打皇宫。”大冷的天,老木叔作抹汗状,我看他是兴奋的。
我不知道秦王用了多少时间,把自己的人马安插到了长安城中。想来他也经营有些日子了。总之,大约也是被逼得有些急,狗急跳墙,放手一搏。到了下午,长安城中大乱起来,各家各户关门闭户都来不及。秦王领着人满街乱蹿,并且攻打起皇宫来和窦公府邸来,打出的口号就是除奸臣、立新君。他还捧了先帝的牌位,当众哭喊要父皇作主。
此时我稳坐家中,夏家自有人出去打听了消息回来汇报给我。
“你说,他们这一次会不会抓到秦王?”老木叔问我。
我看看窗外的天色,天色空阴沉得可怕,在铅灰色的浓云下,人都觉得被压抑到喘不过气来。这本该是要下雪的征兆,可天空中就是不见雪花飘下来。
“老木叔比我有经验,您看呢?”
“我看抓不到。”
“为什么?”
“秦王攻打皇宫本就是使诈,目的不过是调开守卫九门的将士,他自己好乘乱打出城去。秦王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么英勇,只不过兵书肯定是读过几本的。这不过是声东击西,逃走才是他的主要目的,何况他又得手了先帝的灵位。”
哼,我微微冷笑,若不是洌那一箭,他这回哪有那么容易得到老皇帝的灵位!算是便宜他了。
这家伙现在捧着灵位,以正统孝子自居,想和尉迟澈一争高下。这本就是我和洌所期望的。我倒不太看好秦王的行为,灵位那东西,它的重要性,常常只是象征意义,在百姓心中到底有多重,真是天知道!不过若是先帝未死的事暴露出来,他这个孝子倒真是有价值了。
“老木叔,你懂得真不少。”我对老木叔这老滑头刮目相看了。
“不敢,我原也是夏公的长史来着。和现在的二公子一样。”老木叔好像还不好意思了。
我看着老木叔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早就猜他不是一般的人,没想到居然还藏得这么深!“若这回还能放秦王跑掉,只能说尉迟澈实在太弱了!”我小心的探问。
“若是让二公子来运筹帷幄,秦王一定跑不掉。”老木叔叹息。狐狸二哥果然是老木叔的人生偶像。
“如果秦王够聪明,他大约不会从东门出去,因为东门外的灞桥营有狄远的二千人马。”我分析。
“狄远能抓住他?”老木叔见过狄远,但似乎也并不太看好他。
而我就说不上了,想了想,我对老木叔说;“既然这样,写个贴子,备点礼物去看看新的平虏大将军狄远。”想了一下又说,“他这次其实没能升职,不过是从永宁王手下变成了窦公手下。想来多少还是有点委屈的。你再带个口信给他,就说永宁王妃传话:狄将军大才,能勘大用,永宁王妃祝他能早立功勋,就此平步青云。”
皇帝小气,到了这种时候,我那个没用舅舅还要凌驾于边关大将之上,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当然,从此狄远可以独立领兵,对他也算是一大进步,死掐秦王也是狄远的一个机会么。看他本事如何。
我还安排人去宫中问候了一声,表示街面上太乱,我今天不能进宫看太后了。这都是所谓礼数,全做得周全也不容易呢。做了这些,我就可以高枕无忧。真敢向夏府动手的人倒底还是不多的。
“二小姐发什么呆?”老木叔有些好奇地问我。
我笑笑,这还用问?我自然是在想我的老黑,明天,明天老黑他该来了吧。他会再对秦王落井下石,并顺便接我回到他身边。
那一天长安的天空始终压抑而低沉,在夏府中的我的心情却在一点点的放晴,事情的发展比我和老黑预料的还要好。
我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发现天上的雪花如期而至。我小屋的门前那棵金丝楠木,早就在入冬前就被被家人用草绳一层层缠裹了树干树枝防寒,如今不大看得出夏日里婀娜的模样。再被薄雪一覆盖,显出笨拙的憨态。
树下老木叔已经在雪地上踏出了一个圈圈,他急着告诉我长安城中一夜间发生的变化。
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秦王昨夜打出了长安,往北门逃了出去。如今长安九门又重新开放,狄远出去招募他那两千人,而且宫中不许他多作停留,要他赶紧带了人马去与夏阳交接。我暗暗好笑,尉迟澈果然还是无能。
但我很快发觉事情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老木叔非常惶惑的对我说:“不好了,二小姐,宫中来人了。”
“姐姐派来的?”我这样问的时候,正挽了袖子,打算自己下厨房熬点粥喝。
老木叔不回答,只一个劲儿摇头。
我觉察到了不妙,“太后和皇上派来的?”
老木叔点头。
我只得收拾一下出去见见,顺便叫老木叔准备好钱财。
前面的花厅里果然坐了位有些身份的内侍,正慢悠悠地品着茶。还好,不是丙常,不然我真要吓坏了。
“这位中官大人有何见教?”我嘴里不得不客气着,早饭都没吃呢,就得应付这样的人。
“永宁王妃,”他没有起身,颇有些倨傲的模样,“小的只是传个太后的口谕,太后说了,太后如今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心中惦念着能有个小辈陪着说说话。皇上忙,永宁王妃是自己嫡亲侄女儿,所以想请永宁王妃入宫住个两天,陪陪她一个孤老太太说说话也是好的。”他说得很急,在我有可能插嘴之前把所有的话一下子都说尽了。
我默不做声,张大眼睛看他端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他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手抖得更厉害了。
“昨天晚上,皇上、太后都还好吧?”我问。
一个哆嗦,茶水泼出来一点。这位内侍索性放下茶杯,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永宁王妃怎么敢问这个!”
我向老木叔打个眼色,老木叔上来,塞了一只银包给这位内侍。内侍也老实不客气,不动声色的把银包掖进袖管里。
“实不相瞒,昨夜那阵式吓死人了。”这内侍更加低声,“昨晚上,皇上一直呆在太后的永信永信宫,听着宫门外打得乒乒乓乓,皇上一刻也没念过,跳着脚骂内侍打宫女,后来自己提了把剑,四下乱挥着,我们实在害怕,都远远躲着不敢上前。”他停了一下,“倒还是太后有些镇静,只叫我们关了永信宫的宫门,备好柴火,一旦秦王攻入宫中,便要点起火来,和皇上一起同归于尽。”
我眨眨眼,没想到昨天到了这个地步了。我那太后姨妈还真是个人物,今天还不忘把我糊弄进宫去,怎么,想拉我做他们的陪葬?
“夏贵妃呢?她不是在宫中陪太后吗?”我想起秦王攻打皇宫时,姐姐也在宫中。
“夏贵妃已经被禁足了。”这位内侍半耷拉着眼皮,声音干吧吧的没什么精神。他又去把桌上的茶杯抓在手里,继续抖个不停。
“为什么!”
“太后说了。永宁王妃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夏贵妃居然也不知客气挽留,礼数不周,先在清碧宫中反思两天吧。所以昨天一早就不许夏贵妃出清碧宫了。”
“秦王攻打宫门的时候,也没把我姐姐放出来?”
“永宁王妃啊,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那种时候,谁还会记得夏贵妃呢!”
怎么可以这样!若真是被秦王攻入了宫门,那姐姐不是连跑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因为大哥这回无奈退让让他们以为可以无视夏家了吧。我恨得牙根都痒。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更可恨的是居然拿我当借口。
难怪上次和二哥谈起望舒时,二哥要叹气,看样子不完全是因为她那个小丫头的事。
咦,这种情况下,还这么惦记着把我弄进宫去做人质。安得是什么心?他们这些人没有大局观,倒偏会在这些细微处动心机。果然,早先躲着他们是对的。
也许是看我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这位内侍有些心虚,“王妃到底待怎么,给小的一个示下,小的也好回去复命。”
“请中官大人回去多多美言几句,就说永宁王妃略微收拾一下再进宫去,夏家几个月没人张罗,事情烦多。而且现在城中也乱,永宁王妃也得安排好亲卫仪杖才敢进宫。”我态度也冷淡起来,见了秦王怕成这样,却偏要在我面前拿腔拿调。可见是些欠揍的家伙。老黑来了的话,大概又会软掉。
“王妃只说今天是进宫还是不进吧。”内侍不耐烦。
“进,只是晚一点,得等过午了。”
那内侍依旧耷拉着眼皮,把手上的茶碗放下,起了身,“那就尽早些吧,该传的话小的也都传到了,这就回去复命了。”
一个内侍就摆出这么付嘴脸,真是气死人了。送走内侍,我和老木叔面面相觑。
老木叔慢悠悠地说:“当年主母想进一回宫都得请求好几回呢,二小姐到好,人家来请你,你还不愿意了。”
我白他一眼,“你还是赶紧去店里呆着吧,顺便再派人到城门口等着。在这里和我旅挥玫摹!
我收拾打包,准备回家了,嗯,老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果然,时间刚刚过午,宫中就派了人来接我,他们倒真是着急,天寒地冻满天飘雪的日子,这么一遍遍的派人来催我。这么想把我收为人质,为什么不索性派人来把我抓去呢?想来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还是不敢,专会玩这些阴的。
时间卡得很准,老木叔风一般卷了起来,兴冲冲的,“永宁王派人急报,今天一早打下了介休,永宁王手上拿到了秦王通敌的重要证据,听说还涉及朝中重员官员。永宁王要入宫面圣,说话间人就要到长安了。”
我起身,对那些等在一旁的内侍们说:“走吧。”
老黑来得很快,比我想像的还要快。我的车驾才到街上,就听到满街的人嚷嚷着:“去城门口看永宁王。”“永宁王回来啦”
我对驾车的亲卫们说:“我们也先去城门口。”
旁边几个内侍,无人敢说个“不”字。
四天的时间里,老黑往返奔波两趟,六百里路,伤了太后和窦公,搅动了长安的政局,还打下了一座城池。现在,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
城门口已经乌鸦鸦全是人,观者如堵。人人都想看看永宁王的回归。洌一直尽心尽力的为大景做事,终于还是换来了一点人心。
亲卫们拼命喝道,百姓好歹看在我是永宁王妃的份上让出一条缝隙来。洞开的城门外,是笔直的官道,漫天的雪花中,能看到远远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我跳下马车。几步走城门口,远远的迎着他。
“咦?这不是秦王嘛?”有人终于发现了洌与这两天满街闹腾的秦王有些相似之处。人群有些骚动。
“可说了是永宁王啊!”
“不会是秦王冒充吗?”
“怎么可能,看永宁王马上的风姿,哪里是昨日那个哭哭啼啼要为先帝报仇的秦王能比的!”
“对啊,再说永宁王妃也来了。她自己的夫君自然不会弄错。”
“是那个曾在街头烙饼的永宁王妃啊,我们大家都认识她,有她在,永宁王也错不了。”
在人们眼中,我已经紧紧和洌联系在一起。
远处洌的身影渐渐放大,他很远就从人群中发现了我,早早拉下遮脸的巾帕,露出一口白牙向我笑,他没戴面具!
人群中发出兴奋尖叫的声音。
我的老黑就算是脸上有疤痕也是天下最帅的男人,这么想的肯定不只我一个。
洌跨下的大黑马,快到城门边时,一声嘶鸣,放慢了脚步。
洌也在灞桥营解了甲衣,此时只穿黑色蟒服,佩了短刀。可也许是长期处在战争环境中的缘故,怎么看他身上都有一种狂野英挺的气概。和与我单独相处时那个黏糊温吞的家伙判若两人。
我看了这样的他只会傻笑。直到他的大黑马在我面前稳稳立住,我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一俯身,便勾了我的腰,把我携到了马上。当了这么多人的面,就把我圈在了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我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
他胸中发出一声闷笑,“天下尽知你是我的婆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居然拿我取笑。我越发不敢抬头了。
“我们一起进宫,坐好!”
不待我有所反应,大黑马突然提速,我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