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口就说要砍人脑袋这种事情,周继尧当然没法遂他的心意。只能先想法哄住了他,让人带他旁边重新换过了衣服。
大宝脸面上干干净净的,按他所说又是占了上风,周继尧本以为他没什么不妥。诸事忙完送走客人,晚上洗澡时把他从桶里抱出来,才发现孩子身上臂上竟有不少青紫。原来那几个顽童平时没少斗殴,知道若是脸面上留了痕迹,到了大人那里必然不好交代,因此拳头都只往不显眼的地方招呼。
周继尧一见他那一身的淤痕,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更疼一些,呆了半晌才喘过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胳膊查看,摸摸这儿按按那儿,数了数竟有七八处伤,顿时心疼不已:“疼不疼?疼不疼?”
大宝因为他没有立即为自己报仇,就连要把对方赶出家哥哥也不肯,心里一直怄着气,已经一晚上不肯和兄长说话,此时反抗着要抽出自己的胳膊,实在挣不开,就捏起另一只拳头来愤愤地把桶壁捶得嗵嗵响:“你不帮我……叫舅舅来接我,我要做舅舅家的孩子去!”
王妃出身不高,娘家人丁又不兴旺,如今只剩得一个兄弟在南边做小吏,惦记着两个甥儿,但所能做的就是逢年过节设法捎些东西过来,别的也有心无力。周继戎去年吃到他托人捎来的一坛桂花蜂蜜,就一直惦记着。然而山长水远,书信往来都不易,那里能真来接他。
周继尧也就由着他说一说气话,一边小心地紧紧捉着他不放,拿了药膏来在他伤处细细抹开,涂着涂着,眼睑眉梢处就微微红了一处,眼色也渐渐凌厉了一些。涂完给他套了衣服抱到床上去,这才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你以后别再跟人打架了。你年纪小,打不过他们的,也不知道机灵点先躲一躲……哥哥记得都有谁,以后一定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就要打!人家打我,我就要十倍打回来!”大宝绷着小脸顶嘴,扯住周继尧袖子道:“不要哥哥帮,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你给我请最好的师父,我练好了本领自然就打得过他们。”
周继尧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明日给他请师父,这才哄得他肯睡觉。
孩子躺下去仍不太老实,翻来覆去好一阵,最后凑近兄长低声道:“……今天李叔拿好茶和最好吃的榆钱糕招待他们,他们吃喝了我们家的茶和点心,却还嫌弃说这些连猪吃的都不如,比不上吉祥斋的水晶百花攒糕和脆皮松酥,这不是骂人么……还笑我是没娘教的野小子……我本来就没有娘,他们凭什么这么骂我……”
借着烛光能看见他眼里噙着亮晶晶的一泡眼泪,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孩子打小就倔,四岁时不慎从台阶上滚下去把额头磕破流血也没有哭,这时可见是真觉得委屈极了。
这些话白日里他没有仔细说,周继尧此时听来,仿佛数年间的艰辛随着这个契机瞬间打开,种种人情冷暖纷至踏来,只觉一腔愤恨几乎把腑脏都烧起来。然而他到底沉稳,强压了怒意,继续拍着周继戎的背安慰他:“他们胡说的,骂人的才是野小子。我们家大宝当然最好不过。”
周继戎吸着鼻子嗯了一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过得一小会儿拉了拉周继尧的袖子,更加小声地问道:“……哥哥,水晶百花攒糕是什么?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吃过……”
周继尧沉默了一会儿,他要深吸口气,才能以平常的声音轻轻道:“……以后哥哥让人买回来给你,总有一天能让我们大宝儿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再不会受人欺负……”
那个算不得愉快的夜里,不要说五岁的周继戎不太明白兄长的保证意味着什么。他十五岁的兄长对自己所做的保证最终做到哪一步也只是个模糊的念头。但他得了这句应诺,终于含着眼泪睡去。他向来心眼小气性大主意正,第二天醒来仍牢牢记得要练武报仇的事,周继戎缠着兄长硬是从军营里找了个身手最好的校尉来教他。
他平时也学过点基本的皮毛,这时一下场就奔着兵器架上厚背朴刀去了。他兄长不放心而跟了过来,在后面叫道:“那刀太重你用不了,我已让人去给你准备木刀木剑,但你不妨先学学□□,那个更轻巧。”
周继戎对他的话只管充耳不闻,在他心里想来,要砍人脑袋自然是要用大刀才能干净利落。他整个人还没有竖起来的大刀片子高,使出了吃奶力气虽勉强拿得动,想要挥舞自如暂时只能是痴心妄想,试了几次终于死心,一脸不满地去接师傅手中的木刀。
周继尧便远远站在檐下瞧他有模有样的跟着校尉一下下地比划。
旁人总以为这位小公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吃上两天苦头便要不了了之。但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咬牙一日日的坚持了下来。
这一练便练了十余年。十二岁之前,除了刘家姐弟远在京城没有遭他毒手,别的仇人已经被他寻着机会找回了场子,一个个让他揍得服服帖帖死心踏地。
如今他进京来,想到有机会把这最后的大仇人给办了便兴奋莫名,至于娶不娶媳妇反倒不在意甚至不太情愿。老实说他对女人并没有太好的观感,当时他受欺负的时候,便是有几个丫头片子在旁边看戏叫好,给他套裙子那奇耻大辱的破主意,就是那几个小坏娘们给想出来的。
偏有刘经宇不开眼的撞上来,这可真是想磕睡就有人给送枕头,如今合心可意的大礼,周继戎自然没不好意思就欣然笑纳了。
可这大仇人落在自己手里还没有捂热乎,便又不得不再吐出去,换作了谁也高兴不起来。
束手无策不是周继戎的性格,他心里琢磨着好几个主意,一面心不在焉地与皇兄说了几句话。
这赏梅宴却是借个名头让他阅览众闺秀。这时少不得要叫几个人上来,名义上是陪刘贵妃说话,实则让坐在一旁珠帘屏风后的周继戎仔细看一看。
他心思不在这上头,还是皇上看他实在不像样,时不时就得掐着他的腰轻声提醒:“微笑,微笑,谁难道欠了你银子不成?”他这才又扯出一丝啮牙咧嘴的笑来应付,众小姐的高矮胖瘦却是没怎么看见眼里去。
如此总算应付到聚会结束,他借口想在京城里走走看看,不随皇上回皇宫,等到拐过一道街角,便上了马一路狂奔,抢在城门关闭前往大营里去。
而他向刘贵妃保证冻饿不着的刘经宇刘公子,此时正被绑在露天里一根马桩上。自打被捉来就连水也没摊上一口,这地方略为背风,他身上衣服本来也厚实,不过被绑在这儿将近一日,他自觉已快被冻成了冰棍,起先还叫唤着要见周继戎,过来个士兵一团破布堵了他嘴,这真正是动弹不得无讲可施,冻饿交加之下面青唇白头晕眼花,快要把肠子也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