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娇养 > 3、正文2 如果有父亲全文阅读

第二天章一避开同钟闵见面,她到学校。下午是家长会,她看其他人兴高采烈地收拾书桌,布置教室,提不起半点精神。家长会开始时,她溜到了操场看台,一个男生也在那里。章一对他有印象,他叫隆冬。

隆冬说:“章一,过来坐吧。”

章一同他隔了一个位置坐下,“你怎么也在这里?”

隆冬说:“因为我没有家长来。”

她很吃惊,“啊?真是没想到……”没想到还会有人和她一样。

“你呢?”

她看着操场中央,“我也是。”

隆冬也朝她的视线看过去,草坪里有几只灰色的鸟,估计是麻雀,不知是否在食草籽。两个人静默着不说话。旗杆上的红旗哗啦啦吹着,该是几级的风。天上有浮云,变幻着形状,章一定着眼看,末了一眨,逼出了眼泪花,忽听旁边有个声音在说:“我从小的家长会,爸爸都没有缺席过一次。”

“那今天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吵了架,吵得非常厉害,他打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章一终于转过脸来,少年的眼里盛满了哀伤,他有大大的黑眼珠和深刻的双眼皮。“你爸爸打了你,他也一定很伤心。”

隆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会的,他才不会伤心。我冲出家门,他在后面叫:不认错就别回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有问,隆冬却在往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带了个女人回家,要我叫她妈,我当然不肯,那是哪里钻出来的野女人,我骂她,竭尽所能地羞辱她,都赶她不走,我对我爸爸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没想到爸爸竟然舍不得她,就因为这个女人,我们父子撕破了脸。”

她怔了怔,“就有天大的事,他也是你爸爸,他可能是一时气不过。”

隆冬摇头:“不,他通常是个很好的人,只有真正被激怒了才会这样。”

“你妈妈呢,你可以叫她来。”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隆冬垂下头,“自杀。没有人知道原因。”

“对不起。”章一也受了隆冬的影响,她句句话碰触地雷,有些丧气。

隆冬说:“没关系。这么多年,我跟爸爸都是两个人,我实在无法接受其他人的介入。”

她开始小心措辞,“也许你该替你爸爸想一想。或许他很爱她,所以才带她来见你,或许他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

“不,他应该只爱我妈妈。他已经爱了这么多年,就应该接着爱下去。”

章一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隆冬至少还有爸爸,可以同他吵架,赌气,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只爱一个人。

“章一,如果你是我该怎么办?”

她说:“我不知道。”

隆冬说:“无论说什么我都不肯,我很怕,怕他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爱我。他的注意力会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他们也许会生出新的小孩,然后我被彻底遗忘。真可怕,故事里不都是这样么?”

她问:“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是否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不是的,如果是那样又还好些,那样我更有理由憎恶她。老实说,她也不是太年轻,但算得上是漂亮的,并不是单靠打扮。”

“既然这样,时间长了也许你就能接受她了。”

“坚决不”,隆冬说,他决定转移话题,“那么章一,你的家长为什么没来?”

她的耳根发烫,“太忙。”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隆冬说:“章一,我时常觉得你不开心。你先别急着否认,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可以拿我当朋友,有不开心的事可以替你分担。章一,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可是你总是把自己装在玻璃罩子里,我实在没有办法靠近。我有时看着你,觉得这样好的女孩都不快乐,这世上哪里还有真正的快乐。”

章一震惊了。不是因为隆冬的真诚与告白,而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伪装。

教学楼的钟声响起了。隆冬说:“开完了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应该是的。”

回到教室,家长和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班导杨迭看到了他们,却没说什么,章一松了口气。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环视四周,似乎能想象刚才的情景,杨老师在讲台上对同学提出表扬或者鼓励,家长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中考事宜。

隆冬问她:“一起走吗?”

正好她也收拾好了,于是说:“好吧。”

出了教室,她低着头走,有个人站到她面前,她愕然着由他接过书包——她看到有家长这么做过的。

“躲到哪去了?”

回过神,原来他方才就在教室里,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旁边有人说:“章一,我先走了,拜。”隆冬竟还在旁边,她挥挥手算是道别。

钟闵说:“抽屉很干净,书本也整洁,不过我发现了不好的东西。”

她心一惊,“什么东西?”

“小说书。你看《书剑恩仇录》 ,嗯?”

她嘟囔了一句:“我那是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早收起来了。”

他仍听见了,“那倒不必,只是你现在学习紧张,要少看。我小的时候也看金庸全集,一手小说,一手字典。”

她几乎要跳起来,“真的?”

“不信?看得最多的是《射雕》 ,你抽一段,即使不全对也能背个大概。”

她盯着他的脸说:“我不考你,因为我没看过《射雕》 。”

“那要不《书剑恩仇录》 ?考不考?下次可没机会。”

“我不喜欢这本书,不喜欢陈家洛,见了香香公主就忘了霍青桐。我只问你,男人们爱香香公主只因为她生得美吗?”

钟闵说:“爱她美,更爱她美而不自知,她小心翼翼对待这世上的一切,唯独为了爱而不珍视她自己,而恰恰,她才是世上最该被珍视的。她可以美得无辜,美得令人心痛,这才可怕。”

她有些神往,“现实有这样的人吗,还是只在书里有?”

钟闵定定地看着她,“当然有。才刚说了,只是她本人不知道。”

她随钟闵上车,一路无言,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钟闵说:“你不问问我家长会?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想我来?”

她不告诉钟闵,他亦有办法知道,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时间是好东西,章一早就知道跳脚解决不了问题,现今面对钟闵种种所为,已学会一忍再忍。“无需问,我没什么特殊,老师不会提起的。”

钟闵笑而不语。

次日章一知道,事情根本同老师提与不提没有关系,一进教室,就有同学围上来说:“章一,昨天来的是谁,真是帅翻了,同时装片里的男模一样,连我老妈这样眼高于顶的,见了都流哈喇子。”

又一个说:“好年轻,肯定不是你爸爸。”

“是啊,快说快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不休,一个说:“别闹了,章一还没说上话呢。”遂静下来,齐看向她。

章一看这阵仗,硬着头皮说:“他,他是我叔叔。”

哗!“叔叔”,有人叫道,“我要是有这么帅的叔叔,我那些小姨小姑小阿姨们,肯定排队来请我吃饭。”

章一问:“他有那么帅吗?”

“那不叫帅,还有谁叫帅?”

章一说:“我看他老。”

“男人嘛,上点年龄才有味道,章一你肯定大电影看得少,男主角都得那样,即使细皮嫩肉的也要弄得糙,你想想,就连动漫也是,带疤的,浪客剑心,断手的,杀生丸。噢,我明白了,你喜欢奶油小生,就像,就像我们杨老师那样的。”

哗!小圈子哄笑。章一又好气又好笑,一阵乱打,恰巧上课铃响,这才罢了。

十几岁的年龄,最易受人影响。章一想莫非真是自己审美观出了问题。她开始偷偷观察钟闵。

钟闵自然发现。逮住她问:“那么,你观察的结果是什么?”

章一吓一跳,梗着脖子说:“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算了。是阿姨说你最近老是偷偷看我。”他说的阿姨是管家。

章一嘴硬道:“那是他们瞎说。”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本来我还不信,可刚才一试就抓个正着。”

她顿时矮了一分,脸上的火烧云直烧到耳后,仍然嘴硬,“你这人,若要不让人看,又何苦生得这么大。”

他听得直摇头:“你倒是会强词夺理。”

章一忍不住冲他扮个鬼脸。其实她观察的结果是,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无一不妥。她有时想,做人做得像钟闵这样气派,也不枉了。至于长相,她自略过不提了。

钟闵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她想了一秒钟,大大咧咧地坐下。“你又要跟我‘谈谈’?”

钟闵摆出长辈架子:“你要这样想也可以,并且愿意好好和我说话。”

她把头低下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章一。”

章一抖了抖。钟闵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先听我说吧”,钟闵开始削一个苹果,果皮从他指缝中流出。这也是项技术活,果皮随时会断,刀片也会伤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是恨我,这没有错,因为那时候发生的事,是不怎么好,你妈的事,怎么也不该算到你头上,我算不算趁人之危?可你那样恨我,还表现得很好,尽量能躲就躲,我看得出来,你是想自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忍辱负重。从你内心讲,你当然希望同我好好相处,你找不到妈,生活的负担又承受不起,这个社会很乱,什么样的都有。但说实话,你的演技太差,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尽是疏离,就像现在,你坐在我身边不肯放松一丝一毫,你在怕我。”

章一的头垂得更低,“那是因为……你不尊重我。”

削苹果的手停下来,“这点,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以后都不会了”,顿了顿,“因为,我渐渐发现,你很好,好到我不忍心去破坏。”苹果皮长长垂着,他将苹果递过来,“你应该试一试。”

章一没有接。

“这是我第一次动手削苹果,竟没有断。即使它不怎么光滑好看,至少我用了心。”

章一看看钟闵和他手里的苹果,“我不吃。”

他打趣:“小姑娘,你的童话看多了,这是一颗没有毒的果子。”

章一总算接过 ,脸色亦好看些,“别以为给我削个果子就可以收买我。”

他说的很认真:“我从不认为你是好收买的。”

章一一口口啃食苹果,堆在胃里,不消化。她躺在床上,大脑亦不怎么消化。她没有父亲,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她是如此渴望。过去她一直活在一种假设里:如果她有父亲……是不是会整天歪缠着他,撒娇装痴。如果是钟闵不伤害她……她会爱他敬他,是父兄一样的爱。

但没有如果。她想起那个同自己父亲闹别扭的男孩。

男孩似乎很困惑,“怎么办,章一,那个女人在讨好我。”

“她找到我,请求我接受她,她说她需要时间来证明一切。她……几乎是在哀求,那个时候,我,我真的无法对她忍心。” 他至今难忘,那个女人轻轻蹙拢的眉尖,蒙着雾似的哀愁。

章一吃惊的望着隆冬,前一次他还把所有的愤怒与仇恨通通归在那个女人的头上,甚至誓不与她两立,而现在,他接受了她,那些表现出的犹豫不决,不过是做给他自己看罢了。她只是不明白,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竟能如此轻易地,在一夕之间沟消壑满?

隆冬的脸上写着迷惑,他需要章一说点什么。“那么,她对你,是怎样的好法?”

隆冬说:“我无法想象她带来的变化。家中事无巨细,她都能处理得当。她关心我,全在爸爸从未注意的细微地方。我曾以为她不过是个吊膀子的女人,不想她是非常本分的,她甚至能花很多心思在一日三餐上,她在我们家中已寻求到平衡点,任何事从不逾越,我无法反感她。更重要的是,我在我爸爸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很淡,但出自真心的。”

“你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

“不是”,隆冬说,“他很温柔,但往往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有时很颓丧,因为我并不是真正了解他。”

“她……阿姨在面对他的时候却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仿佛有种默契。”

“真可怕”,章一说,“如果她不是真心,那么就是太精明。”

隆冬的肩塌下去,不言语。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边走边看了。”

章一想,如果恨一个人,他却对你好,是不是人人都会像隆冬那样,被迷惑,被一点点地冰释。钟闵对她好吗?她不知道,他给她最好的待遇,让她在这所房子里公主般养尊处优。她回到她的城堡里。

客厅里光线很暗,房间里的一切都似在微微下沉。

她听到林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骗我!他居然用这种方法来骗我,想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