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夫人又来信了。”
采桑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家书,身后小丫鬟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箱笼。
陆明玉坐在贵妃榻上与甘露下棋呢。休养了一个多月,她现在已经行动自如,只是左额留了一块儿拇指盖大小的疤痕。这是当日落马磕得最重的地方,太医说如果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用再好的祛疤膏都不可能根除,但陆明玉尚且十三,还在长个子,只要每日坚持上药,年底应该能恢复如初。
如今伤口刚脱痂不久,颜色深,圆圆的一块儿特别明显,额前碎发都遮不住,陆明玉也不想放厚留海儿,就每日缠着纱布,反正她足不出户,不用担心见人的问题,而行宫这边能过来探望她的,都是亲朋好友,无需介意。
“等会儿再下。”母亲来信了,陆明玉笑着接过信,靠到迎枕上看。
自她生病,父母几乎三日一封信,一开始母亲说的全是心疼她的话,温柔的叮嘱仿佛扑面而来,然而随着陆明玉身体一日日恢复,母亲终于露出了严母的真面目,再三告诫她必须在屋里养伤,不许再东奔西跑。
猜到母亲还是那番唠叨,陆明玉把母亲的信放在最下面,先看父亲、弟弟们的。父亲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恒哥儿先问姐姐身体是否安康,然后说他想姐姐了,希望姐姐快点回家。年哥儿也会写字了,字迹笨拙可爱,说他做梦梦见了姐姐,求姐姐去求祖父,派人接他来凉山。
想象着两个弟弟站在她面前撒娇的模样,陆明玉嘴角的笑容就没有断过,最后捡起母亲的信。前面照旧是询问她身体,跟着唠叨一番,陆明玉嫌母亲啰嗦,但也看得津津有味,后面见母亲说给她做了两身衣服,陆明玉眼睛一亮,马上让甘露打开箱笼,她也迅速穿上软底绣鞋,急着去看新衣服。
“姑娘,这是男装啊!”
甘露最先展开一套玉白色的圆领长袍,惊讶地道。
采桑抖开第二套天青色绣云纹的,同样一脸震惊。
陆明玉目光却落到了箱笼边上的一个长条小匣子上,弯腰捡起来,里面竟然是几条颜色各异的抹额,大红色的中间便是一颗红宝石配饰,淡紫色的就变成紫水晶配饰,还有粉碧玺、蓝宝石,一条又一条,排在一个匣子里,珠光浮动。
“好精致的抹额啊。”甘露、采桑都围了过来,惊艳地看着这些抹额,甘露放下手里的长袍,拿出一条抹额对着陆明玉额头比划了下,发现正好能挡住陆明玉的伤疤。甘露不由笑了,“姑娘,夫人对你真好,再过几天咱们就要返京了,夫人肯定是希望姑娘再去外面尽情逛一逛,知道您在屋里待闷了。”
陆明玉何尝不懂母亲的苦心?
她捡起刚刚还没看完的信,在最后一行发现几个小字,叮嘱她小心点。
心里暖融融的,陆明玉没有急着试衣服,而是命甘露准备纸笔,她要先给母亲回信。
写完回信,陆明玉兴高采烈地试衣服,琢磨着等祖父回来,问问祖父有没有时间陪她去骑马。陆明玉还是喜欢骑马,但经历过一场坐骑发狂,陆明玉有点怕了,高大威武的祖父在身旁,她会安心很多。
未料临近晌午,明惠帝与祖父一起回来了。
“皇舅舅,您也来啦,快坐快坐。”陆明玉殷勤地请明惠帝落座,再亲手端上茶水,桃花眼期待又有点羞涩地看着一身明黄龙袍的伟岸男人。她可还记得明惠帝要把神驹玲珑送她的事呢,陆明玉见过那匹马,毛色雪白,宛如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带着一身仙气。
明惠帝神色愉悦,喝过茶水,他仔细端详外甥女额头,“阿暖额头还疼吗?”
“早不疼了,就是留了疤。”陆明玉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额头的纱布。
明惠帝安抚道:“留疤不怕,阿暖这边的清玉霜用完了,随时跟皇舅舅要,一定让阿暖额头一点疤痕都不留。”清玉霜是太医院用寒山雪莲王配置出来的养颜霜,用之能冰肌玉骨,亦有祛疤奇效,因雪莲王难得,每年只能制得三盒,放在冰库里保存。明惠帝前几天一口气赏了陆明玉三盒,这是后宫妃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殊荣。
“皇舅舅对我真好,阿暖都想故意弄点伤了,然后一点一点把皇舅舅的清玉霜都骗来。”陆明玉走到明惠帝身后,讨好地替明惠帝捶肩膀。
明惠帝回头笑,“阿暖这么喜欢清玉霜,那朕用三年的清玉霜跟你换玲珑马,阿暖愿意吗?”
陆明玉小手一顿,跟着哼了哼,“当然愿意啊,反正玲珑马还在皇舅舅那,又不是我的……”
小姑娘噘着嘴,说话酸溜溜的能吵一盘菜了,明惠帝微怔,随即大笑。
他年幼登基,登基后忙着平定各种内乱外乱与权臣们勾心斗角,终于能轻松点了,也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对待后宫妃嫔,明惠帝晚上过去早起上朝,很少同那些女人谈心,反倒与唯一的堂妹萧氏能聊聊家常。萧氏嫁人后,明惠帝既没了妹妹又没有女儿,直到侄女、外甥女出生,明惠帝才再次感受到了与小姑娘相处的乐趣。
骨子里,明惠帝对身边所有人都亲近不起来,除了一直跟着他的心腹,他觉得所有人都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因此那些妃子的温柔撒娇或细心照顾,在他眼里都别有意义,只有有血亲的女子,明惠帝才能略微放下心防。
堂妹出嫁后,明惠帝不再方便与堂妹叙旧,恰好侄女、外甥女相继出生,两三岁的女娃娃更不会有心计,明惠帝一边宠着两个孩子,一边看着她们慢慢长大,这份亲近,是连几个皇子都感受不到的。明惠帝要从皇子里面挑选太子,他是父亲更是父皇,只有萧璇、陆明玉,明惠帝只需宠爱,不必因为沉重的期待而考验。
是以陆明玉在他面前越是放得开,明惠帝就越高兴。
“原来阿暖这么惦记朕的玲珑马。”怕外甥女认为他小气,明惠帝赶紧解释道:“先前阿暖养伤,所以皇舅舅没急着把马送过来,这样吧,朕下午带阿暖去看马,咱们一起跑两圈,有朕在,阿暖尽管放心骑马。”
陆明玉大喜,雀跃地“嗯”了一声。
晌午明惠帝回他的寝宫用饭,陆明玉歇完晌,换上母亲新送来的男装,昂首挺胸地去见祖父。陆斩坐在堂屋,因为下午孙女又要骑马了,陆斩不禁又想起孙女落马之事,把长孙陆嘉平叫到跟前,再次告诫了一番。
外面传来脚步声,陆斩随意看过去,期待是的如花似玉的小孙女,没想到竟然转过来一个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的少年郎,虽然个子矮,但“少年郎”仪表出众,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完全配得上“玉树临风”四字。
“祖父,我这样穿是不是比大哥还气派?”陆明玉站到兄长旁边,亲昵地调侃道。堂兄为她落马自责不已,陆明玉知道那不是堂兄的错,得知堂兄受她连累跪了半晌,陆明玉愧疚极了,早就带着礼物去赔罪了,兄妹之情没受任何影响。
“阿暖……怎么打扮都好看。”陆嘉平惊艳地看着堂妹,又喜欢又自豪。
陆斩瞧着眼前比穿女装还引人夺目的孙女,眉头却皱了皱。孙女这么漂亮,被外面那群狼盯上怎么办?在陆斩看来,那些人能看到孙女就是占了孙女的便宜,有心嘱咐孙女去换身衣裳,对上孙女装满期待得意的大眼睛,陆斩转念又打消了念头。
孙女高兴才是最重要的,有他护在身边,那些狼看也白看。
“走吧,别让皇上等咱们。”爷孙们聚齐了,陆斩站了起来,身形高大,如山岳巍峨。
明惠帝的寝宫外。
楚行身穿神枢营指挥使官服,与楚随并肩站在三皇子身后,下午要陪明惠帝出游。
身后神驹夜辰忽然原地踏步,楚行回头,就见夜辰脑袋歪向东侧那条阔路,可路上除了林立的侍卫,并无异常。因为夜辰动了下就安静了下来,楚行没有多想,凤眼目视前方,神色冷峻如常。
“大哥,陆家还没给你消息?”楚随脑袋往他这边偏偏,低声问。
那日楚行从陆家别院回来,直接去找楚随解释了,称他早就对陆明玉动了情,因为知道楚随也喜欢陆明玉,他身为兄长理该谦让,这才没有任何表示。如今陆明玉宁死也不愿原谅他,楚行让过一次,不想再让,请楚随放手,别再纠.缠陆明玉。
楚随不甘心。
但兄长说的都是实话,那几天楚随梦里都是陆明玉落马前看他的眼神,决绝,不带任何留恋。楚随愤恨,恨陆明玉绝情至此,不肯原谅他年少的一次冲动,他也不想放弃,不想放弃他第一次喜欢的姑娘。连续几夜辗转反侧,楚随才渐渐冷静下来。
陆明玉宁死都不原谅他,不想嫁他,也就是说,他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她了。
兄长一直都对他照顾有加,明明自己也喜欢陆明玉,却替他出谋划策,几次相让,那他身为堂弟,既然知道与陆明玉无缘,为何不能成全兄长?如果陆明玉喜欢他,他继续争取是应该的,但明知不可取还要与兄长争抢,那是蠢人,只会冷了兄长的心,只会让人看楚家的笑话。
楚随还是喜欢陆明玉,但他不想为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与兄长闹僵。
想明白了,楚随去找兄长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继续做兄弟。
那么不论是堂弟关心兄长,还是出于对“情敌”提亲结果的好奇,楚随都想知道进展。
堂弟站在他左边,他一开口,楚行右边眼睫难以察觉地动了动。
“回京之后,我请祖母正式提亲。”
沉默片刻,楚行面无表情地道。
楚随眼神一黯,心情复杂。正式提亲,这么说,陆家答应了?
他是死心了,但听到这个消息,楚随真的做不到为兄长高兴。
前面传来马蹄声,楚随心不在焉地看了过去,就见侍卫们牵着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前面那匹膘肥体健,比兄长的夜辰还要壮硕,一身暗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宛如一匹纯金打造的金马。后面那匹通体雪白,体型比金马小了两圈,但白马一身仙气,犹如中秋夜空中的皎皎明月。
正是明惠帝的两匹神驹:天风、玲珑。
楚随呆呆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两匹神驹,忽然想起什么,他诧异地看向兄长,皇上把玲珑赏给陆明玉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莫非今日陆明玉也要过来?
楚行视线早就从玲珑马上收了回来,黑眸古井无波地看着明惠帝寝宫前的威严雕刻,仿佛并不知道玲珑马现身的意义。兄长石头一样不解风情,楚随既不甘陆明玉那样千娇百媚的姑娘最终会落到兄长手里,又忍不住提醒他,“大哥,她多半会来。”
楚行垂眸看他,“谁?”
楚随胸闷地差点吐血,憋屈地攥紧拳头,恨恨看向另一侧。陆家父子答应兄长,肯定是看中了兄长的本事与前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明玉肯定也是因为听从父命才答应的,反正他不信陆明玉会喜欢兄长!如果不是他犯过糊涂,兄长一丝丝的机会都没有!
越想越气,楚随胸口憋了一肚子火,偏偏最气的却是自己,谁让他犯错!
“陆大人来了。”
远处传来窃窃私语,楚随立即望向来路。
陆斩果然来了,两侧一边跟着一个孙子……
念头未落,楚随视线就定在了陆斩右侧的“少年郎”身上,她穿了一条玉白色的圆领长袍,衣摆上绣着一簇绿瓣兰花,素雅灵动,碧绿的玉佩自那不盈一握的腰间落下,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无声却似有声。
玉白长袍,配美玉一样的人物,楚随情不自禁往上看。她今日梳的是男子发髻,一头青丝用白玉簪子固定,露出玉般莹润俊雅的脸庞。一条镶红宝石的抹额围在她额间,大红的颜色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比楚随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倜傥风流。
在场的所有男人都在看着她,她却从容不迫,如视他们为无物,只笑着与祖父说着什么。
楚随看痴了,陆明玉,陆明玉,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明玉”二字。
“祖父,我想去看看皇舅舅准备地怎么样了。”来到宫门外,陆明玉扫眼被侍卫牵着的玲珑,眉眼不掩欢喜。
“去吧,别乱跑。”陆斩看眼孙女头上为了遮掩伤疤的抹额,不忍拒绝孙女任何要求。
陆明玉乖巧地点点头,笑盈盈跨进了那道连三皇子都没有勇气主动进入的宫门。
而自陆明玉出现在众人视野到身影消失,她灵动美丽的桃花眼都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
人走了,楚随怅然若失,心思从陆明玉身上收回来,他又暗暗观察兄长。
楚行却在此时从三皇子身边跨了出去,大步走到陆斩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您来了。”
孙女出事后,每次碰上楚行都要过来讨好他,陆斩一开始还会刺楚行两句,现在他连刺都懒得刺,点点头敷衍一下,虎眸一扫,去找几位尚书说话了,不过陆斩是出了名的冷脸,他此举与待其他人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楚行见过礼,重新回到三皇子身后,继续面无表情。
楚随回想兄长与陆斩行礼时的情形,忽然意兴阑珊,低声道:“大哥,我昨晚有些着凉,身体不适,先回去了。”陆明玉是美,美得让他心心念念无法忘怀,但她已经是兄长的了,再美都是美给兄长看的,楚随不想折磨自己。
“好好休息。”楚行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楚随迅速避开,示意长随牵马,退出了此次出游。
听着堂弟远去的脚步声,楚行冷峻脸庞终于出现一丝变化,他抿紧嘴唇,凤眼转向宫门。
又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皇舅舅命人准备弓箭,是想狩猎吗?”
说着话,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终于露面。
几乎陆明玉才出来,楚行视线就投了过去,凤眼紧紧盯着她。一个多月没见了,他担心她伤势恢复得如何,他多次登门却都不得见,他怕堂弟死灰复燃努力装出提亲顺利的样子,到了夜深人静,脑海里想的全都是她,她笑着喊他表舅舅,她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哭着说她喜欢他。
楚行不信她短短一个月真的忘了他,她肯定在怪他,楚行不敢再奢望更多,他现在只想单独跟她解释清楚,至少让她知道,他没有她眼里那般无情。
男人目光灼.灼,如两道火.箭射在她脸上,陆明玉怎么会感觉不到?
但她忘不了马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忘不了楚行把她让给他的好堂弟。
她这一个多月都在笑,笑给身边所有关心她的人看,但陆明玉晚上总是做梦,梦里全是楚家兄弟,梦里楚行各种把她让给楚随,甚至有一场梦,楚随要对她动手动脚,她哭着求楚行救她,楚行依然绝情离去。
或许再给她一点时间,就能平静地回视他了。
但现在,陆明玉还做不到。
“皇舅舅,那我先去上马了。”瞧见那匹即将属于她的通体雪白的玲珑马,陆明玉如获至宝,心也随之开朗起来,同明惠帝打声招呼,她脚步轻快地朝玲珑马跑去,一身玉白长袍,如风吹柳絮,在楚行面前飞走了。
一眼都没看他。
楚行目光追逐她身影,看她亲昵地抱着玲珑脑袋蹭了蹭,看她熟练地翻身上马,再行到祖父陆斩身边,等候出发。
“国公爷?”魏腾低声提醒道。
楚行点点头,接过缰绳,翻身而上。
待到黄昏,明惠帝派人清点众人猎物,震惊发现楚行一人射的,占了所有猎物半数之多。
“世谨好箭法!”明惠帝高声大赞。
楚行看向明惠帝身旁的白衣少年。
陆明玉低头摩挲玲珑马背,夕阳洒在她身上,她侧脸恬淡宁静,恍似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