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苒见他缄默不语,忍不住半是调侃半是自嘲的说了句:“其实找了我这样的确实委屈你了,本来工作就忙,还得逼着你顾家,当初就该找个当老师或者坐办公室工作清闲朝九晚五有寒暑假的老婆,你会轻松很多。”
陆程禹心想,还不是发错短信惹的祸。他这么想着却没这么说,眼神飘向别处,下一秒就收回来,继续低头喝汤。
涂苒看了他一眼:“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呢?”
陆程禹笑笑:“你这么厉害,我哪里敢?”他停了一会儿正色道,“不辞职可以,但是如果继续跑业务,我不支持。你还记得上次在酒店门口和人闹起来那一回吗?那还是我知道的,你自己想想,那样的人你工作的时候碰到过多少?再说你这样的性子,也不适合做这个,你就不是那种能够委屈就全的人。”
“你可真了解我,所以我发不了财么?但是也饿不死,”涂苒闷闷地说,“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别提了,丢脸。”
陆程禹淡淡说了句:“你自己都觉着膈应,更何况是男人,哪个男人希望自己老婆被人占便宜呢?”
涂苒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咬着筷子尖瞅着他,心里期盼他能再说点什么,却见他只是低头扒饭,并无过多言语。她搁下筷子:“你上次不还幸灾乐祸的在旁边看得挺来劲儿吗?这会儿倒一本正经了。”
陆程禹说:“不一样,上次咱们还没确定关系,这要是结婚以后遇上了,就不能那样了,”他又补充,“我没有幸灾乐祸。”
涂苒随口问:“结婚后遇上了又能怎样?”
陆程禹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还用问?给他一老拳没商量,这种人就是欠揍。”
涂苒听了不觉一笑:“当上你老婆了,待遇都不同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心里头怏怏浮上来的滋味不太好受,闷头咽了几口白饭才算上压住,好一会儿,她才说,“放心,今天特殊情况,公司里也不会让女员工大着肚子跑业务,缺少没战斗力。我一般就是在办公室里呆着,很少出去。”
陆程禹继续吃饭夹菜:“那最好。”
涂苒考虑了片刻又说:“我的经验,跑业务的时候遇着那些人,好的坏的一半一半,也不都是好色之徒,还是看人吧,不能因为那几个人,就把这种工作全盘否定了。再说这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每个人身边都有异性,哪里都有诱惑,难道还不让人出门了吗?拿你们医院来说,医生和护士一起值个夜班就乱来的也不是没有,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让你放弃本行吧。还有你们科楼上,好几层高干病房呢,那些小护士个个年轻漂亮,你们这些男的是不是一见了就要扑上去了,肯定不是吧,多数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陆程禹点点头:“是。”
涂苒回过神:“是什么?你扑过人家么?还是成天都搁在心坎上想?”
陆程禹认真道:“我同意你的看法,楼上那些个小护士是挺漂亮的。”
涂苒看着他:“陆程禹,我这会儿没和你开玩笑,正儿八经的说事,你不是说咱两之间缺乏信任吗?我这是在很严肃的表达对你的信任,我也希望你能信任我,了解我对待工作的态度。你再这样吊儿郎当的,我觉得我们没法沟通。”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从面纸盒里抽出纸巾擦嘴:“别生气了,这世上比你漂亮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
涂苒瞪着他,觉得这人实在是毫不领情处处与自己为难,她往东他一定西行,她想认真深刻的交流他必定会插科打诨,以至于现场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很不容易主导一回局势,轻易就被他扭转回去。
涂苒正想反驳,却见他起身,将碗筷搁进水槽,之后走过来轻轻拍一拍她的脑袋:“行了,我知道了,”他说,“你这脑袋瓜里,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想法倒是蛮多的。”
涂苒问:“你同意了?”
陆程禹说:“我同意什么了?还是那句话,现在不要跑业务不要应酬,特别是这几个月,一定不能沾烟酒。”
涂苒收拾着碗筷:“知道了,谁没事想跑业务呢,累得半死,还不是帮人打工么?能找着更好的工作薪水差不多的我也不会做这一行了。”
陆程禹抬起手腕看表,吃顿饭花了一个多钟头,两人说说混混就过了十一点,帮忙收拾完桌子,便是要走。
涂苒跟着他到房门口:“都这么晚了,明天直接去上班不行么?”
陆程禹一边换鞋一边答的干脆:“不行,呆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还得被你折磨。”说罢,打开房门正要迈步而出,却被人从身后揪住衣摆不放。他转过身来不由笑笑:“舍不得我么?”
涂苒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
他折返回来,顺手将门压上条小缝,低头解释:“我是这么打算,想明年考个副高试试,到时候工资什么的能涨上去,要是情况好,说不定能被下面的医院叫过去多做几台手术,也能赚点钱。要养孩子,开销肯定得上去。最近赶论文和书稿,到时候孩子出来,恐怕是没什么时间的,只能这会儿多抓紧点了。”
涂苒小声说:“没人舍不得你,快走吧,赶紧给我赚钱去。”
他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我要是再多待会儿,一个晚上又得搭进去,每天都有计划,今天定的任务还一点没做。”
涂苒推他出门:“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了。”
他站在门口,忽然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放开:“你记得把门锁好,自己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涂苒“嗯”了一声:“你也别熬得太晚,对身体不好。”
陆程禹说:“我哪像你那么能睡,一晚上五六个钟头就够了,早上起来还能跑跑步,”走出几步,见涂苒仍撑着门瞧着自己,就对她摆了摆手,“进去吧。”
楼道里极为安静,窗外的天空在灯光的反射下呈现出一片悠远深邃的墨蓝,他走到电梯门口略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她从里间锁门的响动,这才抬手在墙壁上按了向下的按钮。
电梯门即刻便开了,他跨进去,一个人呆在安静的环境里,顿时感觉疲倦。
车即将开上引桥,深更半夜仍是交通不畅,来往车流缩手缩脚分成两股,空出的位置正在修建长江隧道。一路上照明设施良好,偏有人惯用远光灯,由远至近慢悠悠的开过来,到两车交汇处,光线极为刺目。车辆不停的起步,又渐渐滞留……
陆程禹已将车里的cd听得烂熟,了无生趣,他打开收音机搜索夜间电台,一时各种情感倾诉,不孕不育或者人流广告接踵而来。搜了一轮,最后锁定音乐台直播,里面正放一首歌,他听得耳熟,那歌被柔韧的女声唱得悠扬婉转,无限缠绵。
歌曲播了半截子,几位颇有文艺范儿的嘉宾和主持人便开始互掏心窝子侃侃而谈。寂静的深夜将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尴尬的程度,言语里既感性又肆无忌惮。
二十来岁女嘉宾闪烁其辞描述自己的情感历程,最后得出结论:成熟的男人,比起同龄女人更容易漠视爱情。十八岁的男孩一天给恋人打三个电话,二十八岁的男人三天才来一个电话,所以“真爱”只发生在年轻的时候。
年长男嘉宾就笑:世上并没有“真爱”,爱情只是刹那的感觉,等时光冲刷,心灵沉淀,以往的痛苦和喜悦就会淡化。不要过分憧憬爱情的美,也不要过分夸大失恋的悲。
dj询问淡定男嘉宾:过去的一段感情里,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男嘉宾沉思,最后吐出一句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着新衣,嫁做他人妇。
女嘉宾补充:所以啊,爱情只发生在很年轻的时候。
话至停顿处,音乐适时响起,陆程禹没有听完那首歌,他关掉收音机。
车子开到楼下时,接连收到两条短信。
一条涂苒发来的:“到家了吗?”
另一条,很长。只有五个字夹在数不完的省略号中间:“我要结婚了……”
李初夏的婚礼准备了两个月。
对于她数月前悔婚而后另择良人再谈嫁娶的曲折经历,医院里流传的说法有数个版本,大家挖掘出不同的八卦素材加以拼凑,却始终得不出最合理的解释,当事人方面一直沉默,更让好事者心痒难耐,但是大伙儿一致认同:不是每个女人能在将近而立之年还有任性的条件,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李初夏那样的资本。
涂苒知道这事的时候,恰逢她去医院走访客户,她和骨科的一位女医生相熟,私底下打过几圈麻将,吃过几顿饭,相互了解之后,朋友一样处着。
那女医生正巧查完房,见她来了就一同去办公室说了会儿话。
女医生喝着茶往墙角垃圾桶里吐茶叶末,一边向她抱怨:“累死个人,不当班也要查房,说是休息班行政班,每天都得往医院跑,每周工作五十个小时不止,周末是没有的,节假日是没有的,工资不见涨,《劳动法》对我们来说是无效的,比农民工不如,农民工还能回家过年……刚刚还碰到一个医闹,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天,你有理都不能跟他对着干,把记者电台闹来了又是一堆破事。现在这医患关系,没事也要给你整点事出来,上次还有个病人家属拿摄像机来拍我们,打算随时跟我们算账来着。这世道,什么人都有……上辈子坏事做多了这辈子才做这行的,我呸。”她把茶叶沫吐到了外面。
涂苒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笑,翻看面前的排班记录:“白衣天使嘛,得有点牺牲精神。”
那医生问她:“你帮我看看这周六排班吗?”
涂苒看了看:“没,行政班。”
那医生抱怨:“周六有酒席,得给人送人情去,今年金猪年,赶着结婚的小年轻可真多。”
涂苒问:“你们科室谁结婚呀,小刘?”
女医生摇头:“儿科的,李院长的姑娘。”
涂苒一怔:“李初夏?她不是早结了吗?”
女医生笑:“这事你也知道啊?”她压低声音,“大姑娘自个儿条件好眼光高,上次找了个公务员,老头子副市级的,可惜快结婚的时候黄了,现在东挑西捡挑上个心外的小年轻。你说她要找也找咱们骨科的啊,都一样累,至少钱多吧,咱们医院的单身汉都随她挑的,就冲着未来泰山,谁不愿意呢?挑个心外的做什么,又累又忙,回扣少,风险高……要我说,就别找医生对了,不知道怎么想的。”
事不关己,涂苒却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有点弄不清怎么个状况,之前还以为李初夏那一出早就了结,至于送喜帖受邀参加婚礼的事,陆程禹一直没提,她也不问,想问也不知如何开口,就这么搁起来。她后来动了点小心思,趁陆程禹不注意,把李初夏的喜帖藏进一本巨厚的医学专业书里,因为那请柬上有李初夏的婚纱照,既然有人家的照片,也不好随便和旧报纸一起扔进垃圾桶,若是有人想睹照片思人,必定会四处翻找,若是找不着,指不定还会来问她。
可是数月以来,据她观察,那本书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于是她一直猜测,初恋情人的婚宴,陆程禹究竟有没有去过。
没曾想,今天却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涂苒起身告辞,那女医生盯着她的肚子:“你下次找我咱们可以约在外面见。怀孕了,没事别往医院来,传染病多。”
说来也巧,今天这么告诫过她的还有另外一人。
来医院前,涂苒去商场买了点东西,出来,天就下起了雨。深秋时节,连日来阴雨绵绵,好在她随身备着伞。商场离着医院尚有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如果从侧面的巷子穿过去,还要近些。才走到背街,一辆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溅起路旁数滴泥水落在她的裤脚上。她弯腰去擦裤子,风大,将手里的伞整个吹翻过去,她淋着雨,伸手去弄雨伞。
身后有辆银白色丰田滑过来,渐渐停下。
涂苒起先没在意,那车子的主人轻轻按了下喇叭。她朝里一看,李初夏摇下车窗:“我看着像你,”她说,“雨有些大,你要是去医院,我可以载你过去。”
涂苒没多想,道了谢,拉开车门坐进去,带进一身寒意。
微妙又尴尬的氛围随之而来,李初夏明显不大自在,涂苒倒是若无其事的靠在椅背上,至少她得看起来若无其事。
车里飘荡着低柔歌曲,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前奏和窗外的风雨飘摇极为应景。涂苒笑了笑:“这歌真好听。”
李初夏笑得很轻:“是吗?”她瞟了眼对方微隆的腹部,终是说道:“恭喜,有五个月了吧。”
“嗯,快六个月了。”
李初夏沉默片刻才说:“去做产检吗?”
涂苒随意道:“不是,去办点事,顺便看看陆程禹在忙些什么呢。”
李初夏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涂苒见她没再说话,就静静地听歌,那歌似乎翻来复去唱了好多遍,她觉得奇怪:“好像整张cd里只有一首歌。”
李初夏又“嗯”了一声,才说:“现在流感期,医院这种地方少来吧。”
涂苒笑笑,认真道:“谢谢你。不过工作的事,有时候真的身不由己。”
李初夏没说话,涂苒又去听歌,反反复复的真的只有这么一首。
也许感情的事,有时候的确心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