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骆笑走得不疾不徐,步子迈得缓缓的。她挺直脊背走了出去,黑漆大门一度一度的打开,阳光越过单薄的身影普照进来。
——光芒万丈,当真是光芒万丈。
李赫不适的眯起眼睛。眼睛仿佛被千万根针一起扎着,刺痛得无法睁开。他盖住眼睛,嘴角颓然一翘:今天是怎么回事?天生夜行动物的他,忽然很想在阳光下走走。
骆笑打车去了机场。
下午五六点,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车灯一盏盏的照过来,又飞快掠过,光影交错,盖在骆笑脸上,仿佛一层浮纱。
骆笑膝盖上平摊着一份杂志。大开本的杂志单是照片就占了一半篇幅。
照片里的男子正在微笑,眼里波光粼粼。他把左手搁在光可鉴人的柜台上,银黑的袖钉耀人眼目。柜台里是一排复一排的戒指,晶亮剔透的钻石,从各个角度闪光。照片的一隅,高挑的女子微侧着身,光影在她脸上分界,衬得她嘴角的笑,异常娇美。
照片下有一行大大的标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李费两家今日订婚……”
骆笑把手指按在杂志上,缓缓打圈。
一行字走了过去,接着再来一遍。
慢慢的眼睛就有些涩,她往后仰去,把杂志盖在自己的脸上。
鼻间充盈着印刷品特有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湿冷的空气就冲了进来。她不适的呛了出来,连累着眼泪鼻涕也被逼出。杂志应声滑落,砸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没声息。
只有书页飞速翻过,沙沙如同急雨。从她看的那页,走马灯似的跳到第一页,再合上,漫长如同一生。
封面上,还是那张照片,还是那句“金风玉露”。骆笑呆了一下,眼泪终于放肆的决堤。
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放弃,逃避是个蠢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她犹记得当年参加的毕业舞会。学生讲究少,租了会议室再拉线装了彩灯,就算舞厅。一群年轻人穿得杂七杂八,很多人像自己那样绑了马尾穿着仔裤。李昱东从招聘会回来就直接来了舞会,进场的时候引发了小小的轰动。
骆笑也呆了呆,一身正装的李昱东让人浮想联翩,她脑子里顿时蹦出许多形容词:丰神俊朗,坦荡疏阔……她回神时已经被李昱东执着转圈,一个又一个。她笑嘻嘻的问:“how are you?”
她接着错开舞步,从他手臂下转过去,回眸:“how old are you?”
——这真是个老笑话。
how are you?——怎么是你?
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阿昱,怎么是你?
怎么老是你?
五年之后,怎么还是你?!
她那时候多么的自以为是,以为他们就是彼此的起点和终点,一如脚下踏着的舞步。
骆笑微微一哂。与此同时出租车一记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啸音。她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眼前就是熙熙攘攘的机场,人来人往,一刻不息——每个人和每个人,正在马不停蹄的错过。
触景,伤情。
骆笑扶着车门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怎么办啊阿昱?
我们走过路过,仍然错过。
骆笑打印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在候机室稍作停驻就登了机。
外面正在下雨,雨滴滑落如同流星。
飞机起飞的刹那,骆笑眼里有一刻的空白。机身抬起冲入云端,再睁眼时,暮光薄薄,暗蓝的天幕上闪着一颗星,既无风雨也无晴。
就像某年某月某日我们经历的离别。那天我们用尽全力的哭泣,以致于再回忆起这个日期,都会觉得湿漉漉的。
那时,我们以为,这样的深爱,再不会有了。
那时,我们以为,这样的绝望,再不会有了。
那时,我们以为,这样的痛哭流涕,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而命运比我们冷情太多。所有过往都被掩埋在岁月之下,多年后的夜晚再想起来,连叹息也只能揉碎在风里,慢慢消散。
我们的生命,再无风雨再无晴。
她告诉自己,她可以。
李昱东走出李宅的时候回望了一下。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高门大院,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几乎没什么变化。
晚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檀木香,味道熟悉。他在这里出生,这种气味陪伴了他的童年少年,几乎让他错觉天下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
其实,不是这样的。
当年他们的租房,最多的是油烟和沐浴乳混杂的味道,不算好闻,却格外让人留恋。
对,就是留恋。李昱东这么解释着自己对骆笑的感情。当初她小兽般的闯入他的领地,眼神狡黠而无辜。
那一刻的砰然心动,注定了一辈子的钟情。
她有什么好呢?偏偏他觉得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总是能第一眼看到她,然后人来人往都与他无关,他只能看见她在那里,歪头对他嘻嘻的笑。心在一瞬间饱满。
李昱东正要转身,却感到一种火爆的怒气透过后背传来。
他略一垂眸,旋即眼风一扫,对上那双充血的眼睛。
“回去!”李隼虚张声势的命令道。吼完之后李隼的心也空了。他说话向来喜欢反问和隐喻,太久没有这么直白过,太久没有这么慌张过。
真的是太久啦。
李昱东忽的一笑,把他的手拂开。李昱东还保持着作为儿子的直觉,动作称得上客气。但他真的是老啦,手没有任何反抗就轻飘飘的滑落,仿佛行将就木的枯叶。
无力感一下挤上心头。李隼不自觉的和李昱东拉开距离,阴晴不定的看着他。
李昱东只是微笑,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他甚至握住他的手按了按:“小心。”
火气腾的一下蹿上来,李隼吼:“好小子,能耐了你!”
李昱东还是笑。
李隼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他看不懂。他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下撕毁了婚约,接着又拿出收购费氏的合同。
他说:“费伯伯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费氏我要定了。至于您的女儿,您非要留下也行——这里总是缺佣人。”
说完他从容不迫的环顾四周,手指有些无聊的玩着袖钉。他走出去的时候一群人还维持着面面相觑的状态。
可笑!他连夜从加州飞回来,不是为了看这么出精彩的反转剧。
有这么强势的儿子,他该不该老怀安慰。
李昱东语调平平的说:“虎父无犬子,应该的。”
“虎父?儿子,你可真会讽刺我。”李隼自嘲的笑,“儿子,爸爸已经老了,想为李家做点什么,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我现在只希望能早点含饴弄孙,平时打打球旅旅游,下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的心愿,不过分吧?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是,费家家业确实不大。我们想拿下他,易如反掌。只是,费家大儿子现在仕途正顺,保不准会管到我们头上来。老爷子快八十了,你忍心看着他再奔波劳碌?你忍心么?!”
李隼吐出“老爷子”三个字的时候,李昱东不由的握紧了手。李隼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耳边却传来李昱东讥讽的声音:“您是怎么忍心的,我就是怎么忍心的。”
李隼顿时语塞。这孩子句句捏住他的七寸。是是是,他李隼是败家子。但那又怎样?投胎也是门技术。好不容易生到大富大贵之家,不及时行乐,岂不是很蠢?
李昱东掏出打火机把玩,幽蓝的火光舔着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墨色,越来越浓。
过了很久李隼听见他叹了口气,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含饴弄孙?”李昱东讥讽一笑,“如果不是你,五年前……我就该当爸爸了。”
李昱东凝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同一把尖刀,一刀刀的凌迟着他。李隼难以置信的后退:“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李昱东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自己的女人差点被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个流产,现在能不能怀孕还要看天意。李隼,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远远的山头骤然爆出一朵烟花,逆着光的李昱东脸色森然,恍如罗刹。
李隼背后腾的冒出一片冷汗,他心惊胆跳之际听到李昱东淡淡道:“啧啧,这种题材不上报纸社会版头条,真是可惜了。”
他又冲他笑,笑完之后一辆车恰好滑到他身边。李昱东转身上车拉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李隼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滑出很远。
一种不妙的感觉盘亘在心里,呼之欲出。
李隼忽然垂下双肩——
原来,他刚才对自己的谦恭有礼,是因为他已经厌恶到不屑于计较。
他的儿子避他如瘟疫?
他的儿子避他如瘟疫!
寒意席卷而来,瞬间吞没全身。李隼不知所谓的喃喃,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车里,李昱东的眼光闪了闪,又错开眼去。
李宅离市区很远,李昱东不久就倦了。他安静的阖着眼睛,呼吸声很轻,嘴角犹有一丝淡笑。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骆笑搭乘的班机已经落地,她于他,成了千里之外的存在——大约命运最弄人的时刻,便是你已经离开,但我犹在原地,幻想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