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早春时节,重庆郊外的一所小小院子,还帖着喜字,看来是刚办完婚事。一个少妇从屋里走出来,手拿潲桶去喂猪,她看起来有十八九岁,身材苗条,穿着朴素,脸上还带有羞涩,只有鬓边簪的那串红绢花,让人知道她是新嫁来不久的新娘。
“珊瑚。”随着叫声,一个男子从屋里走出来,他就是珊瑚的新婚丈夫,安大成,看来二十上下,头戴方巾,显得很是憨厚,他去抢过珊瑚手里的潲桶,嘴里还在说:“这种事情,怎能让你去做,以后这种粗活,我来就好。”珊瑚边从桶里挖食喂猪,边笑道:“相公,你也是个秀才,来做这种事情,岂不惹人耻笑。”
安大成只好依了她,早晨虽凉,但珊瑚额上还是有了薄汗,大成心疼地说:“娘子,等我做了官,要多买几个丫鬟来伺候你。”珊瑚听到他这样说,羞红了脸。
“大成,你一个男子,蹲在猪圈做甚?”夫妻之间甜美的相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大成急忙起身,原来是安母出来了,她沉着脸,来到他们面前,对珊瑚说:“喂了猪,去把那几件衣裳洗了,然后做饭。”珊瑚忙起身应是,安母又拉着大成说:“快去温书,把书读好是正经。”大成素来听娘的话,只得抱歉地看眼珊瑚,随母亲进屋。
珊瑚喂了猪,洗衣裳,等到这些忙完,做完饭时,太阳也到了头顶。珊瑚把饭菜摆在院内,这才进屋叫他们吃饭。大成的弟弟二成,今年才十三岁,见嫂子把饭做好,早猴到桌子上了,抓起筷子开动起来。珊瑚见婆婆还没出来,小声道:“小叔,等婆婆出来再吃。”
话还没落,安母和大成出来了,安母听见珊瑚这么说,瞅珊瑚一眼,也不理她,对二成笑着说:“饿了就先吃。”大成坐下,对珊瑚说:“娘子,你也坐下。”安母咳嗽一声:“珊瑚,你去把屋子打扫一下,乱的很。”大成叫了声:“娘。”安母自顾拿筷子夹菜,说:“食不言,寝不语。”大成无法,只得沉默吃饭。
等珊瑚把屋子收拾好,他们也快吃完了,桌上只有些菜汤什么的,连饭都只剩一碗了,珊瑚也没说什么,盛了饭就吃,大成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说:“娘子,我想着留给你的,结果。”安母在旁边说:“这是好年成,还有白米饭吃,赶上不好的年成,吃草根的日子还有呢。”大成在旁边听得坐立不安,拉拉他娘的袖子:“娘,少说几句。”
安母眼一横:“怎么,你媳妇我就说不得?”大成自幼丧父,极听母亲的话,听她这样说,只好低头不说,珊瑚笑着说:“娘说的没错,我年纪小,胃口不大,吃这些就够。”大成听见娘子如此通情达理,笑了,安母见了,把碗重重一放,嘴里说:“我们庄户人家,做多少吃多少,珊瑚,你出身好,可别怪我这小门小户,亏待了你。”
珊瑚急忙站起来说:“婆婆,陈家也不过就是刚够过日子的,这门亲事,又是家父生前定下,虽说陈家现在做生意赚了点钱,那比得上安家耕读传家。”安母听了这样的话,这才把眼皮放下,也不说甚,就进屋了。大成看着珊瑚,道:“娘子,委屈你了。”珊瑚低头不语。
安母在屋子里看见,喊道:“大成,来给你弟弟说下,这书该怎么讲。”大成连忙应声进屋。珊瑚吃完,收拾干净,安母也午睡醒了,见珊瑚在那里坐着,安母哼了一声,说:“珊瑚,快过来纺线,这家里,可是一下都不能手脚停的。”珊瑚答应一声,又坐下纺线。
纺到一半,又开始做晚饭,收拾完了,珊瑚又纺线纺到三更时分,直到安母说:“够了,点灯也是费油。”珊瑚这才收拾了去歇息。
大成正在灯下攻书,见珊瑚进来,忙上前道:“娘子,辛苦你了。”珊瑚一笑:“这算甚辛苦,又没下地干活,不过就是些家务。”大成面带惭色,道:“娘子,你一个在家里甚事不干的,来到这里,还要做这些,真是羞煞为夫了。”珊瑚听他这样说,反安慰道:“相公,家里又没个使唤人,难道做媳妇的不做,还要婆婆来做吗?”两人又絮叨了一会,这才吹灯睡觉。
那安母,媳妇初进门的时候,见媳妇长得又标致,送来的嫁妆也是齐整的,心中有些担心媳妇看不上安家穷,又说是,嫁进的媳妇只过得三朝,亲家母舍不得让女儿做活,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该管教,先是教做些小活,见珊瑚毫无怨言,家里的大小活计全丢给了她,又派上个纺纱的事情,说家里来路少,多个人纺纱,也多条来路,珊瑚只当吃苦就是吃补,一个在娘家时,只做些针线的女子,到了婆家不到一年,里外的事情都全做了。
转眼又是夏天,珊瑚嫁到安家已经一年多了,这天是珊瑚二伯家的堂妹出阁的喜日子,好几天前珊瑚就问过婆婆,安母见珊瑚这一年来,还算乖巧,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没说别的,珊瑚知道婆婆答应了,这天一早起来就在准备,穿上玫红色袄,外穿紫色背心,系了条水红色的裙子,戴了竹丝髻,插了只银簪,又戴了金耳环,手上戴了一对当初妆新的银手镯,脸上抹些脂粉,打扮整齐,去和安母辞行。
安母这时刚起来,正坐在床沿上裹脚,看见珊瑚打扮的整整齐齐,笑靥如花地进来,心上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一股气来,珊瑚进来,先行了礼,站起身笑道:“婆婆,媳妇今天去娘家喝喜酒,婆婆可还有什么吩咐?”安母沉着脸:“大成跟你去吗?”珊瑚奇怪,仍恭敬回答:“婆婆,大成昨日去同窗家了,还没回来。”
安母噌地起身,指着她说:“瞧你抹的那脸粉,擦的那口红,穿的那样鲜艳的衣服,你汉子不在,你打扮成这样回娘家,是想去养汉吗?”珊瑚见她生气,急忙跪下:“婆婆,媳妇这就去换掉。”安母更怒,气得手都抖了,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道:“我这做的什么孽啊,一个媳妇,不听我话也就算了,还打扮的一副粉头样,还顶撞我,我死了算了。”慌得珊瑚忙把头上的首饰,耳边的耳环,手上的镯子都取了下来,连声道:“婆婆,媳妇这就去换。”
安母见她什么都没戴了,才止住哭声,珊瑚又上前把她搀起,帮她梳好头,这才回房去,重新换了衣服,安母见她穿了家常衣服,头上也没甚首饰,看来素净,这才挥手让她回去。
这样一折腾,等珊瑚到了娘家,已经是午时了,先去二伯家道喜,二伯母见珊瑚穿着朴素,也没甚首饰,皱了皱眉,也没说甚,珊瑚见二伯母脸色不好,知道缘由,嘴里道:“给二伯母道喜,不知道妹妹在哪里,也要去见见。”旁边陈大嫂忙过来,招呼道:“珊瑚,等你一早上了,怎么才到,懒丫头,可是起的晚,衣服都没换就来了。”珊瑚也不好说缘由,只是一笑,说话时候,已经到了堂妹的闺房,坐了一屋子的女娘,珊瑚的娘也在,珊瑚一一见过礼,有个婶子见她过来行礼,拉着她的手说:“珊瑚,自从你嫁了,逢了年节,也没见你过来,我想你的紧。”
珊瑚笑着道:“家里乏人,每次归宁,都不过顿饭时候,就要回去,婶子多日不见,可还好?”婶子叹道:“瞧你嫁去,也不过一年,就瘦了下来。”说着转头对珊瑚娘说:“大嫂,我口直心快,也要说句,难道珊瑚是没嫁妆的人,在婆家吃不得口饱饭,瘦的都见骨了。”
珊瑚见她娘面带尴尬,忙笑道:“婶子心疼侄女,侄女知道,只是虽比在家时候忙碌,婆婆也是疼人的。”婶子还要絮叨什么,早有另一个人起身说:“婶子,你絮叨个没完,也要让珊瑚妹妹和新娘子说说话。”婶子这才笑着走开,珊瑚上前,新娘子忙站起来,珊瑚道过喜,拿出贺仪,女儿家的东西,不过是刺绣之类。
这些俗礼完了,珊瑚吃过下午那顿,也没有等看花轿来接新娘,就告辞回家,二伯母说:“慌什么,你久不归宁,在家住一夜又何妨?”珊瑚笑道:“临来时,婆婆只说,回家一趟即可,不能过夜的。”二伯母皱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愿你妹妹不要如此。”珊瑚恭敬听了,珊瑚娘见她们说的,句句刺着珊瑚婆婆,平日也听去探望的小厮说,珊瑚在婆家是手不停歇的,只得强笑着说:“女儿出阁,就是别家的人了,她要走,也不好拦。”
珊瑚告辞一遍,珊瑚娘亲自把她送出门,拉着女儿的手说:“这门亲事,原是你爹在日,仰慕你公公是个名士,这才定下的,要照我说,安家也配不上你,只是既已定下,不好反悔,要不,我怎舍得你嫁去那寒士之家。”说着抽出绢子,哭了起来。
珊瑚忙安慰她娘,两人正在道别,远远走来一人,走的近了,原来是安大成,他见岳母在这,忙上前行礼,珊瑚娘也没甚好脸色,只是说句:“好女婿,我把掌上珠嫁与你,不指望荣华富贵,只愿你夫妻和乐,你可千万记得,要爱护我女儿。”
安大成忙道:“岳母说的,小婿一定牢记在心。”珊瑚又和娘说两句,这才夫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