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除非是从肉体上被消灭、被汽化,不然是不可能消失的,他只可能湮没于人海,而湮没于人海的最好办法,就是与身边的人同化。试想在遍地欧美人的街头若出现一个东方面孔肯定很引人注目,在嗜甜的江浙地区若出现一个爱吃辣椒的,那也很容易让别人记住,但若在重庆的地盘出现一个重庆人,这就简直太正常太普通了,一个人的口音饮食生活习惯,一切都与旁人无异,还有比这同化得更彻底的方法么?
所以张宁自打从苏杭身边跑出来之后,就一直隐身在这号称重庆第二大的城市里——需知重庆是个很大很大的直辖市。大到什么程度呢,把京津沪三地加起来其总面积也只不过才它的一半。它底下市级辖区就有17个,县和自治县有23个,人口号称三千万,但实数其实比这还要多。
躲在这样一个地方,张宁觉得比较能够让他放心。
算算时间,他从苏杭那里逃出来差不多快要两年了。这两年里张宁是低调的。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小书屋的老板(从别人那里转来的),旧书租售兼营音像出租,门口再摆张凉板搭着卖一点报刊杂志,每天除了有人买报时到门口来收下钱,多数时候他都窝在店里面,要么看书,要么看碟,绝少抛头露面。
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书和影碟已足以打发时间,所以开书店的人不常出来也正常。但如此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怎么能这样好静这样坐得住?春日暖阳,天气这么好,附近门面的人都出来晒太阳了,他怎么也不出来活动活动?
诸如此类的疑问在邻居间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这种习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张宁的好相貌,那实在不象是一张犯罪分子的脸,而且他虽然不常出来,但别人进去他还是会微笑着打招呼的,那笑容也颇为可喜,所以大家很快就替他找到一种解释:网上现今最流行的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哦,对,宅。这位小张老板,估计就是这么一位宅男。
——其实宅男什么的,真的是对张宁的误解。
他的宅,那是没有办法。
他实在太怕被苏杭找到,即使逃出来已经近两年也不止一次地做恶梦梦到被他逮回去。所以他有意识地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和外界接触的机会。他这家店面是带阁楼样式的,面积不大,但住一个人总是绰绰有余。另外楼下也有厕所和厨房,尽管非常非常的小,功能却完整。窗外是条小巷,也是菜市场,有时甚至都不用他出门,只要站在窗前喊一声就能完成一笔买菜的交易。最重要的民生问题都解决了,其他的自然就更不在话下。这门面本身的地势就比人行道要高几级阶梯,张宁又把收银台搬到了最里面的角落——窝在这个位置让他有很大的安全感,他的脸被电视机完全挡住,如果不是进来光顾的人,根本就看不到他。
平淡低调的日子,时光特别易过。翻翻报纸,一个上午过去了;看几张碟片,一个下午又过去了。中间不时有人进来租书还碟做生意,到了吃饭的时间就稍微弄一点,反正他一个人也好打发。逢年过节也不关门,照常营业,本来只是因为无处可去而不得不如此,但无形中却落了个便民的好名声,上门的客人越发多起来。
长街两旁栽种的法国梧桐叶子又落光了的时候,张宁这家店在附近已经小有一点名气了。
他这里本就当道,附近中学的学生上学放学都要从他门前经过,张宁长相出众,简直就是块活招牌,当初小姑娘们进来本来是来借书的,但看了他就互相交换眼色窃窃偷笑,有胆大的跟他一搭话,回头一传十十传百,书店里新换了个帅哥老板的消息就在校园里传开来了。
如果只是美色效应,本来也红火不了多久,但到了月底算帐时张宁发现居然颇有盈余,这可太意外了,转让这店时他只想做点糊口的小生意,饿不死就行,没打算干出一番事业来的,这下子发觉好好做的话其实也很有前途,于是琢磨了一番,还真把心思都投放到了这上面来。
其实做这门生意,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投其所好。客人喜欢看什么,他就进什么。在这一点上张宁本职工作抓得挺好,不但紧跟娱乐趋势,也虚心聆听客户要求,因为他这里货多且好,渐渐地就做出了一点名堂,慢慢地也有住得远一点的人过来光顾,照这样过下去,张宁觉得这日子还是挺有劲头的。
天气一天天地冷下去,眼瞅着学生们就快要放寒假了。
寒假暑假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所以张宁提前进了一批新的漫画,都是应学校的小姑娘们点名要求的。货到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多钟,店里也没什么人,就两个八九岁的小学生在那儿翻《机器猫》。张宁手上忙着抄目录,也没多注意,偶尔抬眼看一下,看没事又继续他手上的工作去了。
正在那儿奋笔疾书的时候,陡听一声暴喝:“偷书!”张宁手一抖,嗤啦划出一条斜线。
连忙抬头看时两个小孩已经跑掉了一个,另一个不知是腿短还是反应太慢,本来也想跑的,却被个高个子男人一把拎住了衣领,生生地硬拉着拉到他面前来。“好哇,小小年纪的就不学好!是不是也觉得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啊?!”
张宁听到这一句,啼笑皆非,忍不住道:“李默,你觉得他这个年纪会知道孔乙己的名言么?”
“那老师总教过他不能偷东西吧?”男人凶霸霸地吼,“说,哪个学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