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回到她在鄄城的临时居所时,天已经大黑了。
毕竟不是和平年代,乱世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百姓们在傍晚时分劳作结束便纷纷回了家,街上鲜有行人,偶有几声零零碎碎的狗吠,这异样的喧闹倒将这冬夜显得格外寂静。前面带路的仆从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那一小片亮光中包含了石板路上陈旧而纷繁的痕迹,以及缝隙之中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杂草。
任知节打了个呵欠,然后伸了伸懒腰,走在前面的仆从听见声音,急忙道:“将军,就在前面了。”
任知节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
其实她心里还是挺急的,想睡觉。
她之前去了曹丕住处,考校曹丕练习进度,本想着随意看看就行,曹丕虽然性子阴沉了点,但无论学习诗书还是武艺都极为认真,远不似曹彰那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她还是很放心的。没想到刚好碰见了卞氏,热情洋溢的卞氏当即邀请她留下来用晚饭,顺便喝了些小酒。
于是曹操还未在鄄城妓馆混熟脸,还未尝到阔别许久的爱妾厨艺的情况下,任知节已经全部享受了一遍。
饭菜虽不比濮阳时的精致,然而任知节在军中啃了许久干粮,家常小炒在她眼中也是珍馐美味,一不留神就吃了个撑,而吃撑了就容易犯困,以至于在回临时住所的路上一个劲儿地犯困。虽然其中路程并不算远,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从颍阴步行至阳翟的时候。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嗝,然后便听见前面带路的仆从道:“知节将军,到了。”
她抬头一看,只看见两扇新漆的门,门虚虚掩着,留了条缝儿,还能从缝隙之间瞧见院内暖黄的灯光。
她抬手朝仆从打了个招呼,道:“谢啦。”
说完便往前走去,伸出手刚要上前推门,那门已经从里面被人拉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借着仆从手中微弱的灯笼光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后道:“表小姐你回来了?”
任知节揉了揉眼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刘二,你还健在,我就放心了。”
刘二哭笑不得,朝曹府仆从道了谢之后,便将任知节领进了院子。这院子比起濮阳的居所来要小了一些,不过少了濮阳居所内那满院子的绿植,这院子倒显得空空荡荡的,屋檐上挂了两盏灯笼,在院子里投下模糊而微弱的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光的颜色过于温暖,倒让任知节并没有产生任何初至陌生环境的不适。
她随着刘二往屋子走去,然后便看见廊檐灯笼下放着一张摇椅,一个人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正缓缓摇着,竹制的摇椅发出微微响声,微弱的灯笼光正柔柔地照在他脸上,他闭着眼,鼻梁高挺,嘴角微翘。
郭嘉唇形极好,不算太薄,天生嘴角微微上翘,不似曹家那群人薄唇还老抿着看上去就脾气不好,再加上他平时脸上总是带笑的,又长得清秀俊朗,一身文士儒雅气质,见人便是三分笑,不疏离也不过分热情,只要不开口吐出挤兑人的话,还是挺能让人生出好感的。
任知节就觉得睡着的郭嘉简直是天使。
她身上盔甲甲片摩擦的声音算不上大,不过在寂静冬夜倒是尤为清晰,躺在摇椅上小憩的郭嘉眼皮一跳,便缓缓睁开了眼,朝她看来,那天生上翘的嘴角便扬起更大的弧度。
“表妹回来了啊。”他笑着道,便要从摇椅上起身,身上的毯子从他肩头滑落。
任知节忙不迭地上前将他摁了回去,把毯子抽到他脖子上,将他整个人裹在毯子内,然后回头问刘二:“你居然让表哥在外面睡着了?表哥生病了怎么办!”
刘二眨了眨眼睛:“是公子……”
“屋内坐着无趣,我就到院子里坐坐,没想到睡着了。”郭嘉将刘二的话截断,然后换了调侃的语气道,“没想到表妹如此紧张表兄我啊。”
“当然!”任知节嚷道,“你卧病不起了谁陪我去喝酒啊!”
郭嘉:“……”
刘二:“……”
良久,郭嘉咳了一声,道:“表妹,表兄的头有点晕,表兄回房去了。”
“好,我送表兄。”任知节答道,然后伸出双手分别置于郭嘉后背以及腿弯,刘二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任知节已经轻松将郭嘉横抱了起来。
刘二:“……”
郭嘉木,闻到了任知节一身的酒气,然后一手遮眼:“表妹又喝醉了。”
他又想起了被喝醉的表妹所支配的恐惧。
任知节一脸兴奋:“表哥!我送你回去!你睡哪间房?哎呀不管了,就这个吧!”
她横抱着郭嘉,一脚踢开房门,直奔床榻。屋子里炉子烧的极旺,暖意犹如水一般涌了上来,她呼出一口气,然后将郭嘉放到床上,又扯过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就算喝醉了有些糊涂,但她还是记得郭嘉畏寒的。
偶尔刘二会叹着气说:“公子在夫人肚子里还没呆足月便匆匆出生,以至于从小身体就虚,当时大夫还断言过他绝活不过十岁。老爷夫人便道,此子注定一生短暂,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地过完这辈子,亲缘来生再续,便为他取名为‘嘉’,取《礼记》‘以嘉魂魄’之意。没想到公子自记事以来便极为聪慧,读书过目不忘,颇有见解,还跟着阳翟有名的武师练武,虽因体质原因无法练好,身体却也强健不少,竟也平平安安长到了二十几岁。只是……”
“只是身体总有那么些问题,每到冬天就恨不得钻进火炉里去。”郭嘉身上盖着被子,一手撑着下巴,歪着脸看任知节,笑着说。
当时正是他们从阳翟前往濮阳去见曹操的路上,濮阳境内漫天大雪,呼出的气都能在脸上结一层霜,任知节一身雪水泥污,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只茧的郭嘉,想了半天,道:“总觉得你有几分熟悉。”
当年长歌门的任秋名,也是自小体弱,被医者断言活不到二十岁。
然而就算先天不足,无法习剑,只能抱着琴每日拨弦,他却依然过得潇洒自在,然后遇见一生挚爱,还留下了子嗣。
任知节趴在郭嘉的床榻边,醉糊涂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大了个呵欠,便将下巴搁在床榻上,开始打瞌睡。
郭嘉哭笑不得,道:“你之前还说我,现在不也是坐在地上睡着了吗。”
“我、我不一样。”任知节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开口,“我身体好。”
“你怎么不说你身体强壮。”郭嘉叹了口气,撑起上身,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上了床,把自己的被子分给了她。
任知节被身上的盔甲硌得难受,翻了个身,侧躺在了郭嘉身边,找个了舒服的姿势,便渐渐沉入睡眠。
她将睡未睡之时,只感到那双手又揉上了自己的头顶,暖暖的,在她发间摩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然后迷迷糊糊地开口:“表哥啊……”
郭嘉答道:“嗯。”
“你……以后……一定会遇见喜欢的人,还会跟她生下孩子……”任知节将脸埋在了枕头里,说话有些闷闷的。
她听任栋以及长歌门其他老人说过任秋名小时候的事,长歌门中大多修琴中剑,音律可疗慰内伤,而剑法则可击破对手。任秋名碍于身体原因,不得修剑,只能每日独自坐在湖心亭学琴,看着对面岸上的同龄人在门中剑师教导下一招一式地比划着。
便是那简单的比划,也是他无法做到的。
那时候,长歌门的老人都觉得,任秋名大概都只有与琴为伴,孤独一生了。
“不孤独……有了喜欢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孤独呢……”
正如她投身行伍,虽一开始只是为了保住一条性命,不想做乱世飘萍,然而手中枪换了一把又一把,身下坐骑换了一匹又一匹,身侧的战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来,她却还在这里。她有其他的保命方式,却又一次又一次选择骑马握枪,于战场中奔驰。
乱世中的将领其实比起百姓来说,生存的机会并没有多到哪里去,大多时候还只落得身首异处不得善终的下场,但看见那些与自己当年无异的百姓们在自己拼命保护之下得以喘息,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她从前只希望能得到武将保护,而如今却做了保护别人的武将。说她单纯也好,热血过头也罢,她从未后悔。
这是她喜欢的。
而征战时所受的苦,所捱的痛,便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表哥,你会过得很好!他日必能功成名就……老婆孩子热炕头……”
任知节迷迷糊糊说完,便发现正在头上轻轻揉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她头顶上传来一声仿佛叹息一般的轻笑。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