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林娇终于垂头丧气地回了脚店,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就在片刻之前,她给了招娣二十个铜子,叮嘱她去找站自家脚店对面的黑子买糖葫芦。糖葫芦裹糖,所以不便宜,要五文一串。剩下的都归招娣,但她必须要照自己吩咐拉扯住黑子,扭打一架最好。招娣力大无比,有糖葫芦吃又有钱赚,自然言听计从,掏五个子买了串糖葫芦蹲在边上吧嗒吧嗒吃完,就说刚吃到了条虫要赔,还要以一赔十。黑子虽得了叮嘱守着林娇,到底也不过是个气盛少年,见这丑丫头滋事,便吵了起来,招娣二话不说,一记老拳朝他面门闷了过去,打得他眼冒金星,岂肯吃亏,两人便扭打了起来。
林娇趁这乱的功夫,从后门小巷子里赶紧溜了出去,捡着小道往县衙去,赶到了附近张望一阵,终于看到有脸熟的衙役出来,赶紧上前询问,却被告知杨敬轩还未回,不但他不在,连李大人也不在。赶紧请他传讯,叫一看见杨敬轩就通知他到脚店来找自己,有急事。那衙役应了,林娇无奈,只得先回,心想还有两天,只盼他能赶回。
林娇到了脚店,大获全胜的招娣得意洋洋前来邀功,说那黑小子被她揍得最后败退而去,没心情听她扯,随意夸了两句打发了,也没心情坐镇前堂,到了后院看过能武,问了几句病情见他吃了药,便回了自己屋子竖耳听后门动静。挨到了亥时多,忽然听到一阵轻微响动,飞奔着去开了门,才发现是喜欢在后门暗巷里溜达的虎大王用爪子抠门而已,倒把自己弄得一惊一乍白白激动一场。赶跑了虎大王,又等了片刻,晓得今天大约是等不到杨敬轩了,怏怏叹口气,坐到镜前准备拆妆后洗洗睡了——毕竟,就算明天天要塌下来,今晚也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林娇堪堪拔了头上固发的一支簪子,忽然听到前面隔墙的小门处传来招娣的声音:“娇姐,外面有人找。”
林娇心一跳,忙把簪子插回,匆匆出去开了小门问:“是谁?”
招娣说:“是个和王嫂子她们差不多的嫂子,面生。”
林娇本以为是杨敬轩,没想到却不是。只若不是杨敬轩,这时候还会有谁来找自己?莫非就是杨敬轩,只是他觉得深夜自己不好找到前门,至于后门,又因为前次教自己习字时最后发生的那幕意外导致至今心中疙瘩未解,得了后门恐惧症,所以干脆托了个妇人来叫自己出去?
林娇越想越觉有道理。赶紧赶到前堂。此时客人已都散去各自去歇了,只有牛二愣在值夜。略显空旷的院子里,果然有个打扮寻常的面生妇人朝她略微躬身说:“女掌柜,外面有位爷叫我请女掌柜出去,说是有事。”
林娇已经断定就是杨敬轩了,压下心中欢喜,急忙出去,四顾却不见人。那妇人赶了上来指着街口笑道:“爷就在那里。过去几步便见着了。”
林娇跟着妇人过去,见拐角处停了辆马车,心中忽觉不对,脚步刚停,就听见那妇人对着马车道:“爷,女掌柜来了!”话音刚落,便见马车后出来个人,借了灯影看去,居然是何大刀!
林娇大惊,下意识地刚要转身回,那何大刀已经两步跨到林娇身边,一下便如捉小鸡般地将她整个人抱上了马车,门一关,自己也弯腰跟了上来,马车便立刻跑动。
林娇万没想到何大刀竟会来这一手。车厢一角挂了盏气死风灯,里头光线还好,便转头看着他愠道:“何大当家的,咱们白天说好的可不是这样!三天时间还没到,我小叔子还没安置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大刀眼睛闪闪发亮,看了眼林娇,急促地说:“我刚得知消息,我下面的两个点刚被姓杨的给捣了,人也落到他手上,怕是就要摸到我这里了。夜长多梦,还是谨慎为上。我改主意了。既然决定要走,不必一定等到三天后,你还是现在就跟我走吧。”
林娇怒道:“我小叔还不知道!你快放我回去!”说完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弯腰去开车厢的门,刚拍了两下,手腕一痛,已经被何大刀握住,他一扯,身形便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跌倒之时,已被他带着坐回了位子上。
“你还是老实坐着跟我走吧!”何大刀放开了她手腕子,拍了下她边上的位子,哼一声道:“你白天里说愿意跟我,只是要先安顿好你小叔子。我也不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既然看中你,你就必定是我女人了。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的好。你小叔子那里,我过后会派人去问。他要是愿意跟你,就接他来,他要是不愿,我也会给他一笔银子安顿好的,你放心就是!”
林娇被他这样意外劫上马车,原本又惊又怒。现在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看这何大刀的样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自己现在要是跟他大吵大闹,不但没用,惹恼了他说不定还会生祸,吃亏的还是自己。毕竟从前是干那一行的,再怎么讲义气也绝非善茬。既然他是要娶自己,她又已经落入他手,还不如先服软,他见自己听话,说不定也就放松警惕,以后再寻机会逃走也不是没可能。
林娇想定,便渐渐收了脸上的怒气,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看,闭目片刻,忽然睁眼朝他望去,微微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那何大刀相中她,除了白天说的那些,她长得美也占极大原因。想想吧,人漂亮、性格新鲜、又有胆色,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如何不想占为己有?见她忽然睁眼朝自己嫣然一笑,点漆双眸比车厢里挂着的那盏灯还要亮泽上几分,心便微微一晃,声音也缓和了不少,说:“你想通了?”
林娇轻轻叹了口气,略微埋怨道:“大当家的,看你刚才说的,我白天说的自然是真的。刚才只是被你吓到了,黑漆漆地被个人这样丢上马车,哪个女人不怕?我都没大声叫喊救命呢,你还怪我不好!”
何大刀见她口气略带撒娇,顿时浑身舒坦起来,笑道:“是是,怪我不好。行事粗鲁惯了,吓到妹子你了。往后定不会了!”
林娇抿嘴一笑,抚了下刚有些散乱的发鬓,忽然正色说:“大当家的,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娶我为妻,我便相信了你。只我虽是一个寡妇,却不是随便的女人,否则我当日也不会与那胡顺耳赌剁手了。你既然要娶我为妻,就要待我以妻礼,没有热热闹闹拜堂成亲前,我绝不应允有什么非礼之举。女人名节最是重要,若失了名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不从我这一点,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会受这样的羞辱!”
何大刀一怔。按他的想法,反正她是他的人了。这一路去原州至少也要个把月,路上便先成了好事也是自然,到了那边再补个拜堂便是。现在见她一脸凛然不可侵犯,虽有些可惜,却也不敢真把她逼急了,只好道:“行!妹子你这样,我更敬重你。你放心便是,不到原州拜堂之后,我绝不会动你一根指头!”
林娇暗中吁了口气,朝他点头笑道:“我就知道大哥你重义气讲礼节,果然没错。叫我跟这样的男人,就算吃糠咽菜一辈子我也乐意。”
何大刀见她终于又改口叫回自己大哥,还赞了这样的话,心中高兴,尽量放缓声道:“行。等下到了你先歇个觉,明早咱们就出城上路。”
马车最后停在了个林娇没见过的地方,这下半夜便歇了下来。那个起先来叫她的妇人瞧着是何大刀找来专门伺候她的。第二天大早,林娇被那妇人跟着一道上了马车便出了城,往东而去。
林娇坐的是极普通的青毡马车,处处可见,便不住抱怨马车颠簸,又抱怨自己没换洗衣物。何大刀晓得了,当天下午便弄了辆绿顶蒙绸的豪华大马车,里面还有软垫,瞧着像是从哪家富户里弄来的,顺便也送来了给林娇的软绸新衣和胭脂首饰。林娇这才不吭声了,笑着谢过何大刀,把衣服首饰都穿戴了起来。何大刀和随从依旧骑马,看起来就像是富商携带护院护着家眷出行,只是行色匆忙,一路紧赶而已。
林娇白天窝在马车上,晚上投宿客栈,晓得越多过去一天,自己离清河就越远一点。白天除了中午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在车上过,自然不大有机会逃跑。到了夜里,那何大刀虽遵守前头约定,没强迫两人同房,只必定安排林娇在自己隔壁,且伺候林娇的妇人也要在她榻前打地铺,林娇稍一动她就睁眼,外面还有人轮班值守,更寻不到机会逃走。这样一晃就是整四天过去,据说过了明天,就要出州府地界了。一行人都表情轻松,唯独林娇心里万马奔腾更甚,面上却不敢露出来。郁闷的时候,她唯一能干的事也就是想着杨菩萨现在在干吗,他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有没有收到她前天好不容易觑空递出去的求救信号。
其实她第一天不住抱怨马车颠簸,目的就是想换掉这辆掉进车堆就认不出来的普通马车。如愿之后,当晚住店时,趁自己洗澡那妇人避开不在屋里,撕了一爿衬裙的料子,因屋子里没纸笔,便拿胭脂在上头仿先头习字时的笔迹歪歪扭扭抹了春娇俩字藏起,第二天中午打尖时借故腹痛如厕,因侧坑出口之有一个,所以那伺候的妇人并未跟进,只等在外面。林娇忍了臭味等到个如厕的妇人进来,恰就是这店里打杂的,忙褪了新戴起的一只金手镯递了过去,低声叫她尽快悄悄把这爿布送到县衙给杨敬轩,别话也不敢多说。此地还在清河境内,所以那打杂妇人也晓得他的名。见竟有金镯酬谢,当时一口便应了下来,把布塞进胸口便出去了,林娇也随后而出,并未引起那妇人的怀疑。
林娇推测杨敬轩只要回了县衙,肯定就会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她现在唯一只希望那个打杂妇人守诺真的把布条送去给他留了线索追索。否则自己要真被带到原州强行拜了堂,那就真的要做黑道老大的压寨夫人了。
一夜又过,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一行人便早早要起身赶路。何大刀见林娇出来时一脸倦容无精打采,安慰道:“妹子辛苦了。今天出了州府地界,便会有贵人的人来接应。有他们的腰牌一路护着,咱们就可以慢些赶路了。”
林娇作出欢喜状,上了马车继续上路。连日不停坐车,虽然身下有软垫,只也被颠得够呛,加上昨夜睡不好,靠在车厢角落里便闭目想打个瞌睡——养好了精神,才能觑机再试。就算杨敬轩当不了救她的菩萨,她也时刻准备自救,机会都是人创造的,反正她是打不死的小强一只。
林娇心情渐渐平复下来,闭目正进入瞌睡状态,忽然耳边仿似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马蹄疾驰之声,飞快从自己坐的车畔掠过,而身下的马车也猛地停顿,马鸣哕哕。悲催的她因为惯性作用,一下扑到垫子上滚上两圈,被闭合的车厢门挡住才停下,额头重重磕在门上,疼得呲牙咧嘴。几天来积攒的怒气一下爆发,正要破口大骂,耳边已经传来刀剑紧张出鞘的声音,听见何大刀吼道:“杨敬轩,以前我就处处受制于你,现在我走,你还不放过?你他娘的居然追到了这里要赶尽杀绝?别逼人太甚!”
林娇瞬间如打了鸡血,额头也不痛了,从垫子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小心地趴到门缝里看去,顿时心花怒放。
杨敬轩正端坐于马上,挽缰横马挡在十几步外的官道中间,冷冷望着怒气勃发的何大刀,侧颜肃然,而目光恰如刀锋般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