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唐送走后,第一件事就得夹紧尾巴先去a大,找到因为爽约而大发雷霆的周教授。
我应该找个别的扯淡理由,比如我月经不调啊,或者是家里着火了之类才没来找他。但脑海里什么都没有,索性把所有真实原因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周教授。迅速说完后,我还装着很淡定的样子,周教授却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抬着那张巨大又疙疙瘩瘩的脸,没有感情地说:你论文不改个把个月,这法理都不通的东西绝不可选入 a 大优秀论文行列,你也绝对没希望成为今年荣誉毕业生。但是,不仔细改这论文也可以过关,我会尽量让你通过最终答辩。
我第一次充满感激地连声谢了他,假装有事赶紧要走。结果,周教授居然挪开向来牢牢黏在椅子上的屁股,走出办公室亲自陪着我等电梯。电梯上来前,我俩依旧没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周教授得知钱唐生病后也有些难受,但他只会酝酿着,确实也不知道该对我讲点什么。
那就别说,千万别说。我无法承受这么巨型脸展现出的忧伤。
几天过后,加急美签居然被拒了。
简直不能想象,钱唐明明帮我直接拜托到使馆的人头上,还是莫名其妙地被拒绝了。就只说我的资料不完整,不得不再立刻提出新的申请。在这多出一周的时候里,我压着性子去公证了驾照和一堆别的资料。
幸好两周过去,第二次美签下来的非常顺利。
我松了口气,迅速改签第二天的机票,并开始打起精神打包自己行李。但收拾着收拾着,突然意识到居然把家里另一只隐藏活物忘记了。
那只小黑猫整日在我家好吃不动,体型远看非常苗条,只有抱起来才知道到底多沉。它嘴边的两遛胡子长了很多,喜欢无声叼各种小东西到地上拿爪子扑着玩。我有时候看着它这么二缺,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只能赶紧联系了家附近的宠物寄养,准备把它送过去。
急急忙忙的,走出家门没多远就发现长靴子上的鞋带松开了。因为家里没有笼子和宠物包,我是抱着智障去的。现在也只好把它环在膝盖和手臂中间,蹲下来系鞋带。但没留神背着的链条包,不小心和毛尾巴的细毛整个缠在一起。智障胆子小,自从出了家门,一直乖乖伏在我怀里。现在被弄疼了也不叫,只是找准机会死命挣开我手臂,一溜烟跑进旁边的灌木丛里躲起来。
妈的,智障啊!
我赶紧追过去,但是发现自己头也不小,怎么都挤不进去那扎扎楞楞的干枯灌木丛。而且越伸长手臂,它越害怕地往里面躲。我只好来回叫它名字,可惜小黑猫不会答应,最后弄得我自我感觉是在没意义的骂街。
想要喊个巡逻保安来帮我,又不敢走开,怕它再借机跑走了。正觉得人生不可能更倒霉点的时候,好巧不巧,不,应该说是千载难逢,就和八百年都不步行回家的我爸打了个大大的照面。
不管你信不信,虽然和父母还住一个小区。但是我碰巧遇到我妈的次数是非常非常多,但从始至终碰到我爸的机会,几乎是一个都没有。而比起我的尴尬和心虚,我爸倒是很平静。不过,即使平静状态下我爸仍然是面无表情,好像谁都不会触动他。
李春风,我爸皱眉,你蹲地上干什么?站起来!
我一时也摸不透他的语气,不知道这算是问候还是质问。
但我爸问我的时候,已经屈尊从主干道拐到草坪里,居高临下地站到我面前。我只好讪讪地从草坪里站起来,看了他一眼,接着互相就都把视线移开了。
我听说(真的是听说),我爸这两年混得不错,起码是比钱唐好多了,反正又有免费搬家的机会。虽然我妈偷偷告诉我,不会搬家,但这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总不会因为我吧。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如今已经开始学会察言观色的我,还是注意到我爸眼眶凹陷进去不少,这几年来他两侧的头发已经白了些,没准头顶也秃了点。此刻我不知道看哪儿,目光落在他衣服袖口上。这羊毛外套是我爸多年来总穿着的一件,有时候我妈熨完衣服,会让我帮忙挂到他们的衣柜里。
我有时候想,我和我爸,估计就和这羊毛大衣的结局一样了。
李春风,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爸再问我一遍。
……我家的猫刚刚跑进去了。我憋着嗓子回答说。
他皱眉:猫?什么猫?你什么时候养的猫?
这问题弄得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回答,但我爸自己问完后,估计自己也想到了点别的回答。因为随后,他用很冷硬的语调问:姓钱的现在在哪儿?
我选了个最稳妥的回答:他不在家。
我爸那眼睛跟钩子似得,冷冷扫我眼。他继续冷冰冰地说:他能在家吗?他们那种圈子里的,混得全是二流子和小混混。听说前几天晚上,有个人去开车撞他家的门了?你当时也在?
我知道不合时宜,但忍不住有点想乐,大概因为我爸居然形容钱唐是二流子和小混混,还因为我爸这种不乐意打听八卦的人,都知道了王晟去撞过钱唐家的门。
但是从我爸的表情看,他显然不知道更多的东西。
于是我避开这个问题,干巴巴地对我爸说:爸爸,你能替我在这儿守会吗?我的猫刚刚跑进去了,我打算回家拿个罐头把它弄出来。
我爸看看我,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哦?他说。
成吗?我问,还换了个敬语,不过您要急着有别的事要做,就算了。
我爸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听完我的话后只是转头仔细凝视了会那灌木丛。也不知道看到智障那闪闪的大眼睛没有。接着,他又问:为什么让猫跑丢了?
反正,爸爸。现在就请你站在这儿就行了。
我感到,如果我真能从石面人李京身上感到什么感觉的话——他还是乐意答应我小小的要求的。我还有感觉,我爸现在并不想因为猫或者钱唐指责我一顿。但是,他很想……多看会我。
你养猫多久了?他问道。
几个月吧。
猫都养在家里,你抱它出来干什么?要溜它?我爸这么问,语气里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忍不住又想笑,觉得我爸在某种程度上是很了解我的。但我又特别想哭,因为知道我爸并不真正了解我。
终于他点头答应了。把鞋带系好再回去。我爸说,我站在这里等你。
我后背顶着我爸目光的压力,以自己这辈子最能接近光的速度蹿回家,迅速找到智障最喜欢吃的猫罐头,再砰地锁好门原路跑回去。再看到我爸,发现他果然以刚才的姿势直直站着等我,满脸不耐烦。只是,他现在手里正提着一只黑猫的脖子:智障在我爸手底下成了软绵绵的一长条,闭着眼睛。
我吃了一惊,以为它出了什么事。但等从我爸手里抢过智障,小黑猫立刻睁开眼睛,又开始很精神地瞪着我。
刚刚你走了,它自己跑了出来。我爸很冷漠地解释。
我没说话,搂着小猫赶紧看着我爸。此刻他头发没有乱,裤子和皮鞋也没有脏,唯独羊毛大衣沾了点树叶碎片。但当我爸从怀里的猫移开视线,要看向我眼睛的时候,我也移开了目光。
哦,我,我得走了。趁着宠物店下班前把它送去寄养,最近我俩都出远门。我轻声说,但也没立刻挪动脚步。
我爸没继续追问,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身上还有钱吗?
有……
我爸已经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他怎么还是和以前那样,问我的时候一般不是问,因为压根就不需要我回答。我爸最初估计是想把那张银行卡塞在我手里,但我俩显然都很不适应任何身体接触。最后我抱着小猫退后一步,我爸直接就把卡插在猫柔软的咯吱窝里,也立刻退后一步。
密码是你哥的生日。先收着卡,我晚上回家让人继续给你打钱。他冷冷地警告我,出门在外,永远多带点钱,永远不要指望依靠任何人。
我想,这话也是,我都要去美国了,还是多带着点钱去吧。万一钱唐需要呢。
但收下钱,就没有继续傻站这的必要。我自己先走了几步准备离开,但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回头望了下我爸的脸。
他依旧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也只能轻轻说了一句:那么,谢谢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