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听到我噗嗤笑一声,立刻挂了电话。他扭头以冷硬地口吻说:李春风,你究竟要怎么样?
告状精。我毫不示弱地嘲笑他。
其实想到黑人,觉得挺有意思的。a 大里有不少的非籍留学生,跑步起来那速度简直像墨水顺着铁水管一路飞快滴下来。一次口语课,我友善地问一个黑人留学生是来自坦桑尼亚还是布拉柴维尔什么地方的。结果,对方用面对神经病医生的目光瞪了我好大一会,告诉我他是在纽约出生并长大的。
钱唐森冷地朝着我方向看过来,他没言语,目光和表情都有强烈怒意。我也看着他,还挺好奇会怎么发脾气。但过了会,钱唐决定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弯腰把遥控器和那锂电池拾起来。
我不生气。他自言自语地宣告着,我为什么又因为你生气。
干什么生气啊,我是说着玩的。
结果钱唐听到我这么回答,立刻又眯着眼睛阴恻恻地瞪我。我不管他,刚才电视屏幕里那些可怜的小猫小狗和明星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呢,而电视上的钱唐依旧看都不看一眼。这冷血的家伙!我在屁股底下来回摸找遥控器,想重新回放下之前电视台里弹出的捐款账户。
遥控器在哪儿?我要遥控器!给我遥控器!!!我趴在沙发上伸长手去够钱唐手里的遥控器,他却绷着脸皮举高不给我,还三番两次冷淡地甩开我的手。最后,我差点因为看电视和他打起来,他才终于把遥控器重重交到我手里。
我拍了拍钱唐的大腿:还有,我肯定不会跟其他男的生孩子,人工授那啥啥的别说出来恶心人。反正,我要生个孩子肯定是你的了。你也得做好准备。
钱唐被我拽着重新坐回我身边。
你这又是在对我施加压力,特长生。他有点不耐烦和烦躁。
我拉长声音:所谓,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这句话不是我说出来的,实际上对着手机念出来的。周教授刚刚给我发了个邮件已送达的提醒,他的个人签名栏是这句话。我立刻把自己的个人签名栏设置成,千万富婆重金求子,亿万富翁考试求过。
钱唐瞥见这签名后,眼神又阴森森的,决定彻底不理我了。
真是报应。我好像听钱唐上楼时候,他又自己嘟囔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呢?
钱唐没回答。但随后二层直接扔下来的一个沙发靠垫砸我脚上,妈的吓我一跳,估计是钱唐刚刚不小心带上去的。
之后的日子,我所有早上课几乎都迟到了。
不同以往偷偷摸摸的溜进后排和他们吃早餐的学生一起听课,我这次直接把书一摔,坐第一排。
周教授作为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从德国读完博士回来的,课是教的挺好,但人也是真烦。顺便说,周教授那次作业的成绩没给我改。
不光如此,他还冷言冷语:坦率的说,对于不努力的学生,我给的分数不会非常高。
我立马接下去:坦率的说,我也不在乎一次考试的分数。
话刚说出口,周教授只是停下板书,冷笑一下,而聚集在第一排的学霸队伍都默默地扭头看我。
萧磊劝我闭嘴,我也确实没办法了。上学期给周教授打低分还有点泄私恨的性质,那这学期我完全有理由以正当防卫的方式给他打个更低分。
法学院是个教授之类的都挺忙,一般学生的小作业都是助教批改。周教授也这样,不过他偶尔会亲自批改我的,给的分数简直像他发际线一样走低。上课想不起来什么法条,还提溜我站起来。
现在,我们找一名同学来向我们解释下现行法在本国的现实意义——班里唯一一名正喝水的女同学站起来吧。你很渴?
麻烦这位走神的女同学给我擦下黑板,现在我们继续分析下一个案例
那么关于这项控诉,你是怎么认为的——前排那个戴钻戒的女同学?
每次他点名叫我名字,那毫无表情的声音都引发同学的笑声。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我名字,而是因为别的。语调啊,他形容我的用词啊。
虽然我已经比以往成熟点,但成熟程度非常有限。于是在大家的笑声怀恨在心,打算熬到学期末再给他打个低分。
在此之前,只好先加倍努力,不得不每天把新笔记本带去上课,鼠标永远停留在搜索页面,周教授问点什么立马搜索出来。平时作业也尽量多上点心。
但每天上课坐在他脸的阴影下面,我最熟悉的依旧是周教授的z鼻孔。校外停车场停车时,都能看到周教授匆匆取车,他从不回应我的招呼。
现在,我再也不在钱唐面前诉说自己的悲催童年了。只是希望史纲、物权法、司法精神病学多怜惜我一点。而那堆破论文憋不出的时候,很容易暴饮暴食。
钱唐面对夜晚我总喊饿的问题,完全没想着亲自下厨。
早点睡觉就不饿了。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亲切地告诉我。
在我强烈要求下,钱唐只得把出差时飞机上发的零食或者去参加活动上的东西都给我捎带回来,如今,我对各大航空公司和各大时尚杂志零食间的零食了若指掌。
当我吃一颗红肉火龙果,钱唐说我像在生吞一颗牛心。而入冬的时候,他带了半化不化的半碗冰激凌。
这还能吃吗?他这么问我,就像这冰激凌不是他自己从一下飞机上就给我举回来似得。
能。我叼着冰激凌勺,继续盯着电脑,面无表情地打字。只要是合法的东西,只要是我能拉出来的东西,我希望他最好都全部给我带回来。
钱唐自己摇头笑,继续收拾行李,已经见怪不怪。如今他不再像前几年一样天南地北的出差,开始规律性地在本城和上海来回飞,年底前还要去趟美国待一周多去处理 cyy 的一些事。
临走前,他嘱咐我。
晚上不要自己出门,要出门必须开车。绝对不能把我的车借给别人开。
钱唐说完这些之后转身,我下意识想拉他袖子,但一伸出手后立刻觉得太煽情,只好顺势大幅度甩甩手臂。没想到他回头又望了我一眼,挑眉问:干什么?这动作也想陪我一起飞?
钱唐去了美帝,而我继续留在社会主义的校园里。
说真的,今年我一节课都没翘过。而现在,我有事没事也喜欢看看学校论坛。不过我发现比起在读学生,a 大毕业生更喜欢有事没事在论坛里灌水。很多往届校友都感叹,让在校生珍惜时光啊努力恋爱啊好好学习之类的,说大学是进入社会前最后的一方净土。
我自己就特别不喜欢这说法。其实只要你不怕吃亏,把你搁哪儿估计都觉得是净土。
之前和钱唐争论孩子的时候,我哥的面孔有时候会跳出来。估计跟我曾经看过上亿次他小时候的照片有关。虽然百分百坚信凭着之前的积蓄,我哥能进入天堂里的福布斯榜。但我又恢复了给他烧纸的习惯。
最初原因是钱唐的父亲过世后,我鬼使神差地买来两份黄纸。接着,发现自己居然以我爸带我给我哥烧纸的频繁频率,给钱唐父亲和我哥烧贡品。钱唐只要一有时间都会陪着我同去。但只负责带火柴,整个过程中都站在旁边沉默。偶尔抄两份很长的往生咒,摆在地藏菩萨面前。
不过,我好像也成了身为晚上才略微敬鬼神的人。身为学法律的,被普及了八万种死法。
等到了学期末最后一节课,刑诉老师画完足足一本书的重点。大家愁眉苦脸中,他跟我们闲聊自杀,说煤炭自杀是最美死法,因为燃烧中的一氧化碳与血液中配位,生成粉扑扑极其健康的颜色,整个尸体脸色都会显得极其红润安详。
那效果就像你们女生斯帕完,就胜过市面上一切美颜相机。他这么说。
这就是我最一年末学到的最后一个知识。
元旦当天,我们整个班一起约着吃春川炸鸡锅。我手上抓着炸鸡都是油的时候,看到钱唐给我打电话。
我在时代广场。钱唐的声音隔着越洋电话传来,他和我这边一样,都特别吵,钱唐说都堆在这里聚集跨年。我果然能听到他旁边都是欢呼声,显得特别喜气洋洋。但他的口气完全不受影响,就还是特别沉稳,你要买什么口味的派。
二十个六小时后,来自纽约的水果派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上面的草莓叶子有点蔫了,但口感和我在农贸市场没什么大区别。快递员钱唐提回来一堆购物袋,他自己买了整整一箱子的书、电影、游戏和音乐光盘。但给我买的就显然不太上心,首饰啊化妆品吃的之类。
我不至于一身名牌,但穿的显然不太像大学生,钱唐也挺乐意看我打扮得不像个大学生的。不过他只说我穿什么好看,很少亲自给我买衣服买包,都让我自己挑,他掏钱。不怀任何嫉妒和恶意的说,我总能从各种细节感觉出,钱唐为什么特别招人喜欢。
你下次应该给我买个篮球,nba 球队亲笔签名的那种。我指导钱唐。
钱唐点点头:下回我们一起去。
他还带着旅途的倦意,但还不肯睡觉。只是不置可否地告诉我一堆八卦,又告诉我些有的没的。比如已经把我给胡文静的礼物送到了,这次和他飞美国的还有蔡琳珊和她的男朋友。钱唐和蔡琳珊男朋友走得很近,我光知道蔡琳珊男朋友是一个跨国企业的高管。
特长生,最近我干了两件有点对不起你的坏事。
钱唐突然话锋一转,但依旧是特别平稳自然的语调。
我抬起头,学着他口气:才干了两件坏事啊?我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才赶了两件坏事。是不是能力不行啦?
钱唐忍不住笑了,他靠近过来,我还以为他要吻我,没想到钱唐在我耳边轻轻说:cyy 马上就会力捧叶珈蓝。
我愣了下。
叶珈蓝这几年一直努力,受众基础越来越坚固。目前市场趋势是需要这样风格的男艺人,cyy 已经把他的各项国内和海外资源全部配置好了……
说话过程中,除了钱唐用惊人的力气攥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开,他依旧毫不回避地望着我眼睛。公司已经拖了他三年多,如果再不给他点舞台,等于把他往我的竞争对手怀里送……我要控制他。
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有些人从不记仇,我不太属于有些人。这消息弄得我心烦意乱,很多话又不好明问,只能先压住火气嘟囔:他关我屁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钱唐看了我眼,不知道是否察觉到我想转移话题。但他还是继续说:第二件反而是件小事。蔡琳珊好像怀孕了——咳咳咳,松手!谋杀,嗯?特长生?法律系这么教你的?
我一急眼起来估计劲不小,但钱唐也毫不反抗地直接被我推倒在床上。他咳嗽着,皱眉让我松手,完全没挣扎。
其实我知道蔡琳珊怀孕和钱唐没关系,他妈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钱唐这个性和脸皮是以后在喜欢上谁,他绝对敢直接明白的告诉我。但我现在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掐死他,而等我缩回胳膊。钱唐却又抱上来,我用左臂抵在他胸口,让他把话说完了。
其实,是我猜蔡琳珊怀孕了,回程路上她避着她男朋友吐了几次,也没怎么吃饭。
自从生日的时候和蔡琳珊那个西装革履的外企高管男友从相见后,钱唐和他可以说是王八和另一只王八一样看对眼了。钱唐这么内心眼高于顶的人,经常被对方教育毫无管理知识,而他居然也听下去。甚至还买了不少管理学的垃圾书籍——要在以前,他睡前读的是赫尔曼·黑塞,可是从不屑看那种称为鸡汤文字垃圾的东西。
而这次,钱唐是和蔡琳珊一同去的美国,去纽约共同见她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在读《德米安》?他想起来问我。
大爷不乐意看书,但不代表大爷不识字啊。
钱唐望了我一眼,但他没吭声,我立刻知道这人待会肯定有求于我,果然,他沉吟了会,又说回来:蔡琳珊应该不会声张怀孕的事。如果她真怀上了,估计没几天就该打掉,如果到时候她提出要你陪着去诊所,你必须陪她去。特长生,我知道你下周考试,但你得帮我这个忙,而且要假装我不知情此事。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别的先不说了,这不是蔡琳珊第一次打掉孩子。
为什么?我这才想起来问,发生什么事?她背着她男朋友出轨了?我靠,她和她男朋友关系不好吗?她一直跟我说自己想结婚……
钱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个中详情,我这里就不透露太多,到时候她自己会全告诉你。
我仔细望着钱唐,他正拉着我的手摸自己的脸。我内心百味陈杂,妈的,我非常无比的肯定这人又在其中做了点什么不违法但不道德的事情。
反正,你就是那种终极程度上的坏人,没准能活到最后一集才死的那种坏人。
他笑了下:结尾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
钱唐预料的事情,总十有八九都发生了。周教授闭卷考试倒数十分钟,我就接到了蔡琳珊的电话。
因为闭卷的期末考试,学生的手机和大衣都被提前堆在讲台上,远远看上去跟个垃圾山似得。我因为学号关系坐在第一排,正咬牙切齿地排除大脑里涌现出来的各种歌词,用前半生学的所有法律知识写最后的案例分析题。
这时候,我特别清晰听到自己手机震着我钥匙开始嗡嗡的响。
因为设置的是震动,我除了默默看了眼监考的周教授,也没怎么管。但万万没料到,手机里设置的是五次重复来电后,允许来电响铃。而蔡琳珊那性格还真打了第六遍和第七遍第八遍。于是,全班在剩余考试过程中都默默伴着那滴滴滴滴的铃声答题。
周教授自从把一句身正为范,以法自律,勿自欺也潇洒写到黑板上后,就顶着一张大脸淡定的坐着。但最后他显然被我讲台上手机的震动快烦死了,刚开始来回的在讲台走来走去。最后,他索性走下讲台站到我旁边,开始用沾着唾沫的手翻看我答过的题卷。
我自己对蔡琳珊那点事的好奇心和同情,基本上也在周教练的脸部阴影和煎熬的考试过程中消磨得干干净净(幸亏我的试卷没有那么干干净净)。反正等接了电话,她果然如钱唐所言,期期艾艾地让我陪她做个小手术。
终于再见蔡琳珊时,她没化妆,但是身形跟上次比像吹气的塑料袋似得胖了很多。
我和她坐在那有点熟悉的诊所沙发上,这妇科诊所估计生意不错,又重新装修了。小护士还端来红枣茶,我俩喝水的时候互相看了眼,其实都不知道说什么。至少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换成别人,也许能跟蔡林珊普及下科学避孕常识,但我自己对避孕也没什么概念。
有句话是不要擅自管理他人事物。这句废话写到所有民法理论试卷上,都能额外捞个一两分的。但现实生活中,真难。
我怀孕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我,但我不能要这个小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重重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可能是被考试压迫到脑子晕了。反正我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把钱唐强调多次的不要多嘴,多听她说点什么的劝告丢在耳后。
不然,你还是生下来吧。不然,我也可以帮你养这孩子。
结果蔡琳珊哇地一下子就哭了。
不知道其他有同情心的人看了这场景怎么想,我觉得蔡林珊、我,还有她肚子里那小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凑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