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的伤风几日后便去了个透彻,于是重又忙起剪虹阁的生意。自偷线一事之后,店里帮忙的媳妇自然都兢兢业业惨淡经营,不敢有丝毫怠慢,是以生意也很快走上了正轨。落梅和莲清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又是对生意真正有兴趣的,因此只需半个月的时间便算是正式出了徒。三人便说好,平时只留一人在店中坐镇,每十日一换。
近几日正是安晴在店中看顾着,她闲来无事,随便拿起手边的花样子闲看,不时脑子里有零星的念头一闪而过,便用手边纸笔记下几句,留待以后细细研究。正看着,却听得木门轻响,抬头一看,却见落梅低着头匆匆进了门。
安晴忙丢下手中活计迎上去笑问:“妹妹怎么想着来店里了?”刚问完这句便觉着不对,忙又低头细看她脸色,这才发觉落梅眼里笼着两汪清泪,忙拉她坐下,又抱住她絮絮地问,“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妹妹了?快说与姐姐听听,姐姐这便去教训他!”
落梅却不答话,只管怔怔地盯着墙角,两汪眼泪含在眼眶里转啊转,嘴角却倔强地轻抿着,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安晴看她这个样子自然心疼,忙抱着她轻声安慰。但她既然不知道落梅为什么而伤心,自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一味说着些泛泛的话来平缓她心情,又使眼色给闻声进来的含夏,让她看看楼下是否还有什么人一起跟来。
含夏去而复返,用口型向安晴道:柳公子。
安晴了然,忙抱着她劝:“两个人在一起便没有永远一帆风顺的时候,总得有些磕磕绊绊,待解决了之后,两人关系才能更好。妹妹现在若是太激动,没那个精力去管旁的事情,姐姐就把小柳先遣走,待你心情平复了,你们再慢慢的谈。若妹妹现下便想听听小柳是什么想法,姐姐便现在叫他进来,你们两人谈个痛快?”
落梅轻轻摇头,两滴泪水终于啪地一声掉在前襟上,她好似才回过神一般,抱着安晴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不关他的事……”
安晴这下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一边小心安抚怀里的泪人,一边冲含夏做口型,叫她去楼下留着小柳一会,待驻一会再叫他上来。
落梅在她怀里哭了一会后情绪便平复得差不多,掏出帕子拭了拭残泪便低声说起缘由。
原来今日小柳约她去郊外游玩,两人刚刚在城门口碰了头,王老爷便虎着脸出现了。三人于是在附近的酒馆要了个包厢,王老爷好歹想着在外人面前给女儿留分面子,是以只要落梅留在包厢与他详谈。小柳不知两人究竟要谈些什么,又怕落梅和王老爷顶撞起来,便一直留在外面没有离去。
谈话时,王老爷态度十分决绝,道落梅绝对不能远嫁,更不能嫁给这个莽夫,更要落梅立即便与小柳断了来往。落梅自然不肯答应,忙细声同王老爷说起小柳的好来,王老爷又哪里肯听,大手一挥便下了最后通牒,道说若是落梅不跟小柳断了联系,他便就此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落梅一听倔脾气也上来了,丢下一句不认便不认罢,便起身冲了出来。
小柳见她冲出来自然忙跟上问出什么事了,然而当时落梅心乱得很,又哪顾得上解释,且出来后才觉着无处可去,想到此时安晴定然在店里坐着,便一气跑到了这里。
而小柳自不可能也跟着她这样冒冒失失地上楼,再心焦也只得在楼下等着。
安晴听了连连咋舌,先是心疼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柔声问她:“那妹妹现在是什么打算,当真不认爹了,就这样跟小柳私奔?”
落梅连连摇头,声若蚊蝇:“那是气话,做不得数的……”
安晴点点头,又故意问道:“那妹妹是想做个孝女,就此和小柳断了联系?”
落梅自然又轻轻摇头。
安晴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了,妹妹是想着尽量让爹娘转了心思,转而支持这桩亲事吧?”
落梅想了想,满面通红地点点头。
安晴于是正色问她:“妹妹若真想结成这门亲事,姐姐倒想要问问你了,妹妹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和小柳成亲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会遇着什么困难,妹妹又打算如何克服?”
落梅微低着头,呐呐道:“我会跟着他去南疆。南疆湿热,蛇虫鼠蚁繁多,又远离落霞、远离亲友,我自然会有一时的不适应,然而万言他说,他会一直帮我护我……”
安晴叹了口气,她还就怕这样的回答,以为已经将所有困难考虑到了,以为自己能克服,因此自信满满,到了实际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好像看到书上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觉着很美,然而当自己当真身处大漠时,早已经□□燥口渴,以及能将人吹成人干的热风折腾得有气无力。纵使真的吟出这句诗来,怕也只是苦中作乐罢了,又哪会真个觉得大漠美景壮丽无限?
她轻轻拍了拍落梅后背以示安慰,又起身到门口扬声叫小柳上楼,而后回头道:“婚姻大事总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纵使你现下再怎么觉着难为情,趁着我这个过来人在,你们便将以后可能出现的困难都掰开揉碎分析个透罢!”
说话间,小柳已站在门口尴尬地笑:“顾大姐。”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一双眼睛只顾盯着落梅关切地看,又碍于安晴在,只得将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脉脉秋波。
安晴抿嘴一笑,招呼小柳坐下后便仔细关了门,又取了两份纸笔分别放在二人跟前,做完这一切才开口道:“小柳,落梅,我在你们面前便也算作半个长辈了。想当初你俩还是我跟魏郢撮合的,如今你们俩这么快说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虽然是有些话赶话的原因,然而你俩心里若不是有这个意思,今日落梅也不会跟她爹吵到这般地步了。这话既然已经挑明,你俩也有心要继续走下去,有些话却是不得不事先挑明了的。”
安晴叹了一口气,道:“我前一段婚姻便是因为远嫁的缘故而颇多阻碍,如今见我这妹子又要重走我的老路,我这心里也是极不舍得的,然而生生拆散你们也是作孽。我便将你们以后可能发生的困难都说一遍罢,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就此作罢,由你们自己决定。”
说着看向落梅道:“你今后要远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到朋友要重新结交、习俗要重新适应,小到饮食气候方言,所有一切对你而言都是陌生的。你除了小柳之外,便再无他人可靠。是以你再坚强,也不可能一臂撑起半边天来,也不得不向他寻求帮助,寻求心理上的支持。而小柳却有自己的事忙,——他要忙着同新的同僚们打好关系,要忙着接手前任所留下来的一干事宜。他忙过一天后回到家里,自然也是疲累不堪,烦躁无比。也许他是想听你诉说你的困难的,但是他太累了,也许他会因为无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而感到内疚,进而更加暴躁。——可是实际上,你也许只是想让他安慰你几句罢了。”
她又看着小柳:“这些在你眼里不过是小事,但是女人眼里常常也只看得见这些小事。她又怎么会时常幻想你会在千军万马之前救她于危难之中呢?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要容易得多,但是她辞别父母亲朋,跟着你远走他方,日日所指望的,不过是一个坚定的肩膀、一句温暖的问候罢了。远嫁的女子常常会觉着婚姻不幸,其实并不一定是你不好,而是相较于她的牺牲而言,你还做得不够好。”
安晴看着两人微笑道:“瞧我,说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是想说一句,婚姻的确需要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的情分,然而着眼到细微处,也不过便是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罢了。你们现在看到的,确是对方身上最闪亮的部分,但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却是要深知对方的缺点并也觉着可以忍受的。我说了这许多,只不过是想让你二人心里有个底,摆在面前的这条路,并不是闪闪发光的康庄大道,而是一条羊肠小径,非得两人紧紧相偎才能走下去。我现在且问你们,你们有这个准备了么?”
见两人似要张口作答,安晴忙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是写下来吧,二位只想想,是否因为对方作伴,便有信心面对日后的一切繁琐?两位都是理智的人,此时并不是感情用事的好时机,也莫要把面子当回事,省得以后要为今日所做的选择而后悔莫及。”
落梅和小柳都是点点头,提笔写了片刻,又先后折好了交给安晴。
安晴打开纸条,小柳只简单写了句“若不,如身在魂灭”,落梅却写道:“他有责任心,荣誉感,肯细心照顾我的需求,他在我眼里是最好的。虽然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也可能有一日马革裹尸,留我孤身一人,但若我现在便放弃,我定会后悔终生。”
安晴笑了,柔声道:“记住你们今日的选择。”说完竟将两人的纸条互换,分交到两人手里道,“妥帖收着罢,以后若是有什么觉着过不去的坎,不妨拿出来看看。”
两人看了对方的纸条,相视一笑,当真掏出自己的荷包将字条妥帖装了进去,又一齐看向安晴。
安晴叹了口气:“婚姻大事,单靠你们两个黄口小儿自然是不行的,小柳,你近日向魏郢告个假回家一趟,搬救兵来落霞罢!”
小柳目露茫然之色,落梅却是脸上腾地升起一片嫣红,慌忙偏过头去不肯与他对视。安晴笑着解释:“各人的父母各人负责解决,小柳你把父母接来,诚心诚意地跟王家求娶落梅。落梅,你在此时也别闲着,多在你父母面前说说小柳的好话。若是王老爷一时拐不过这个弯来,使点小把戏也是行的,只是不要闹得太过火,教旁的人看了笑话便不好了。”
两人齐齐点头,仿佛虔诚教徒一般。
安晴很是头疼,心知两人今日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又刚被对方的爱情宣言冲昏了头脑,自然对她这个始作俑者言听计从的,但她可是担不起这般大的责任,于是起身道:“你二人今后如何走,还是你二人自己决定为好。我先回避片刻,若是你们想不出下一步如何行事,不如先考虑考虑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说完又看着两人笑:“你二人一个是军人,一个是半个生意人,自然知道一句话叫做谋定而后动。莫要光憧憬着以后的美事,还是先把最坏的结果都考虑到了,彼此心里都交个底才好。”
说完便开门出去,又轻轻把门关好,回身时正好撞见门外站着的含夏。
含夏眨眨眼,抿嘴笑道:“小姐劝人倒是很有一套。”
安晴却苦笑连连:“我也不知道此时撮合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心里没底得很。”
含夏想了片刻,轻声开解道:“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他二人此刻因为以后可能的恶果而不去努力,那么今后也必然只有恶果在等着他们。如此,倒不如假装那个恶果并不存在,只一心一意地按着最好的结果去努力,就算以后得不着最好的,兴许因为这十二分的努力,也得着个次好的结果呢?”
安晴待愣了愣方笑道:“你这妮子,倒是有几分智慧的。”
含夏吐吐舌头,看着安晴笑道:“婢子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也应了那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婢子在这里纸上谈兵说得轻巧,实际如何努力争取,还是要靠人家自己的。”
安晴如何不知她意有所指,于是也笑,慢慢道:“嗯,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