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今天体会到了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在哪里都不缺以斥候为副业的人。
她今日从店里回来后,匆忙换了身衣服便去找顾夫人,心里合计着同顾夫人知会一声丹枫在店里闹事的事,日后若是冯家找上门来也好提前知道个缘由。
顾夫人看到她来,却先笑道:“是为了丹枫的事吧?”
安晴十分意外:“娘都知道了?”
“闹得那么大,又说得那般下作,我便是想不知道也不成呀!”顾夫人撇嘴,又拉着她的手关切道,“那个疯孩子说的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安晴忙笑道:“娘说的哪的话,我这么大个人了,又怎会当真跟她置气?今日不过是给她个教训,教她以后莫要再仗着年纪小便嘴上没个遮拦便罢了。——听讲她要嫁给临县的范家了?怎的这般着急,她不是才行了及笄礼?”落霞的女儿家一般都是要等到十七八才考虑嫁娶一事的,比如缪真,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却也并不着急。这丹枫才满十五,怎的就这般的恨嫁?
顾夫人不急着答话,先向含夏使了个眼色。含夏会意,召唤着媳妇子出了屋,顾夫人这才悄声开口道:“丹枫心大着呢,有次晚上自个一人跑了出去,幸亏路上便被冯老爷撞见了,才没出什么大事。你猜,冯老爷是在哪找着她的?”
安晴转了转眼珠,继而骇笑:“总不会是在裴家附近吧?”
顾夫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事原应是在她家便彻底压下来的,然而冯夫人前两天到咱家来,道说想请咱家留意下临县有没有什么好人家家里有适龄未婚的公子。她手底下的那位花婶子嘴上实没个把门的,咱家刘婶子一套,她就什么都说了。”说着撇嘴道,“这样的丫头,我怎敢轻易插手去说媒?到时候人夫家说一句,这小姐做姑娘的时候不太检点,岂不是把咱家的脸面也给一道丢了?”
安晴也附和着点头:“嫁娶这样的大事,不是实在相熟的人家,娘可千万别掺和了,省得没喝着媒人茶,背地里倒被人戳脊梁骨。”
顾夫人点头道:“就是的。”又看着她笑,“她家下月便要请定亲酒了,你到时和福官一起去呀?”
安晴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娘呀,您可别折腾我了!丹枫现下都把我恨到了骨头里,您再让我跟裴靖在她定亲酒上一齐出现,难不成您是想唆使她当场把个宴席给掀了?”
顾夫人含笑摇头:“瞧你说的,娘哪能害你?她从定亲到正式嫁到范家还有整半年的时间呢,你这样一直躲着她倒也罢了,只怕她对福官一直不死心。到时她孤注一掷使点什么伎俩,让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裴姨还能当真不迎这个媳妇进门?我看丹枫那小样子也算是水灵,还有你初回来的那天,福官不是和她相处的挺好?若是她软了姿态楚楚可怜一点,福官不定便能守得住……”
安晴大窘,忙低声埋怨顾夫人道:“娘怎么什么都往外说!”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冯夫人是不是已经对裴家死了心,但冯老爷于落霞做了这许多年师爷,怎么也是要些面子的,怎能让自家闺女再做出这等丢人的事来?……再说,裴靖在娘您的寿宴那天便已跟她说了个明明白白,丹枫却是到现在仍是执迷不悟,您能指望我跟裴靖齐齐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突然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顾夫人想想也是,丹枫这个性子,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的。于是点头道:“那便寻个由头,不去便是了吧!这个浑水咱就别去趟了,离她家的人都远着些,你也跟福官说一声,莫要让他不知不觉便着了人家的道。”
安晴满面通红,轻啐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说咧!”说着便腾地起身,径自回房去了,独留顾夫人在身后笑得开心。
刚出了顾夫人房间没走几步,便听得裴靖在她身后笑着问她:“有什么事要提点我呀?”
安晴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回头嗔道:“你每回都非要躲到我身后吓我么?”
裴靖十分无辜地摊手:“没有的事,我来便想着跟你爹娘请个安再去你那的,这不,我刚从顾叔那过来,他在园子里打棋谱打得入迷,我叫了他几次都没听到,只好先过来跟顾姨打声招呼,没想到又恰巧碰上你们讲体己话。”说着又凑头过来笑问她,“究竟要提点我什么?”
安晴看着他笑容,突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闷气来,当即虎下脸道:“提点你安心做好柳下惠,莫平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说着便往自己屋里走,脚步踏得嗵嗵作响。
裴靖摸着鼻子骇笑,忙跟上去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最近安生得紧呀?不信我待会提了弄墨来给你审。有他作证,我最近乖得很呢,每天不是帮家里联系买卖就是去码头帮我舅舅对账,最大的消遣不过就是趁着解宵去翰穆尔那儿跟朋友们聚聚了。——连我抱的猫都是公的!”
安晴扑哧一笑,转过身来却仍是冷着一张脸,吐糟道:“少在这胡说了,裴公子不是向来风流得紧?我刚回来那日便以一人周旋于四位小姐之间,那叫一个游刃有余,那叫一个情场老手!”
裴靖笑嘻嘻地关上门,突一把抱住她,挤眉弄眼道:“若不是这样,顾小姐哪能对我的野心毫不防备,这才一个不提防,教不才在下得了手,成功偷了顾小姐的心?”
安晴听了他这话,先是觉着手臂上一阵酥麻,而后才觉着面上有些发热,于是忙推开他嗔道:“你一天到晚便没个正形!谁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待他开口又抢先道,“行了,你也不必表忠心了!方才我娘是跟我说丹枫的事。她教你最近小心些,道丹枫已经定了亲,但心里头还挂着你,据说冯老爷曾在你家附近发现了她,晚上。”安晴一边说一边将头扭到一边,神情很是别扭。
裴靖哦了一声,又凑近了看她表情,安晴脸上红晕更胜,低声啐道:“看什么看?”
裴靖咧嘴一笑,眼睛黑亮亮的:“我得好好看清楚了,原来我家阳儿吃醋的表情也是如此漂亮!”
安晴窘得,随手便抱起桌上小睡的青衣朝他扔了过去,青衣吓得咪呜一声,裴靖忙接下来抱着安抚,又笑道:“青衣啊青衣,还好你是只公猫,不然你阳儿姐姐可就坐实了我穿花拂叶的罪名喽!”
安晴没办法,只得跺着脚认输:“好了,莫要再寻我开心!——你来找我有事?”
裴靖放下青衣走过来拉着她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道:“请你鉴定一样东西。”
安晴奇道:“什么东西?”小心打开纸包,里头却是一束绣线。于是愈发的奇怪,问他,“这不就是我们店里卖的绣线?你今儿个去关照我们生意了?”
裴靖一挑眉毛:“哦?你确定?”
因他问得奇怪,安晴便又拈起那线来对着阳光细看,半晌方抬头肯定道:“是我们染坊里出的绣线,只不是最后的成品。”说罢便挑了一段线劈丝后,拈起一丝递到他眼前,“看,外面看是没什么,但劈丝之后线上着的颜色便看出不均匀了,一道深一道浅的掺杂着,便如花纹一般。”又取了段长一些的绣线缠在食指上细看,摇头道,“这是落梅试染的日暮红,但因染线的时间和加料都没控制准确,染出来的线太硬,颜色也不正,一整捆线便就此废了。我记着废线都让媳妇子在染坊空地上就地烧了啊,怎的竟流出去了?”
又抬头问他:“这是在哪里找到的,多少钱一束?”
“城东一个提篮卖花的婆子那里。一束只要八个钱。据她说,还有好几个婆子手里有货,若是我要得多她便都给我找来,但是要收一些辛苦钱。”裴靖哭笑不得。
八个钱?安晴不由拧眉:她们店里的绣线一束要十五个钱。原本她们定价时只按成本加了三成,得十二个钱一束,还是安晴一力坚持,道咱这绣线比别家好上太多,若不卖贵些,怎让人心里生出盲目的信任来。如此解释,这才将价格定在了十五钱一束。
而这绣线纵是她们染坊里出的次品,也比现下一般的绣线要好上许多,纵是普通绣线也是五个钱一束,而那婆子竟然只要八个钱?
安晴看他一眼:“那婆子说是从哪得来的么?”
“自然是没有了,她嘴倒是严得很,只说有路子能搞到,我再问,她便什么都不肯说了,而后寻了个理由便跑了,想是确实知道这线的来路是不干净的。后来我又找了其他卖线的婆子来问,她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只管那婆子叫‘二姐’,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裴靖摸摸下巴,问她,“若是我向你形容下这婆子的相貌,你能画得出来么?”
安晴一愣,继而笑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倒是有些难为我了,咱们去园子里就着沙地上画呀?如此,改起来好歹也方便些。”又扬声冲门外叫含夏唤刘婶子过来,再转头同他解释道,“在染坊做工的媳妇都是由刘婶子统一看着的,若是有什么问题,她定然能回想起什么蛛丝马迹来。”
裴靖点头表示知道,又笑问她:“待查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杀一儆百了。”安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这染坊不比我那小店,染线的法子是不外传的,若是罚得轻了,这偷卖的利润又如此高,保不齐别人不会有样学样。如此,便当着众人打一通板子,教她把得的油水都吐出来,再罚一年的月钱,便将她遣回家由她相公看管着罢!隔日我再让福叔去衙门备个案,到时若是方子泄露了,她便是第一个要怀疑的!”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靖,问他:“觉着我这处理结果如何?”
裴靖竟松了一口气:“我还怕你心软,不肯如此处置呢!如今听你如此安排,我倒是放心了。”
安晴失笑,轻推他一把道:“怪了,似乎别人都希望女人笨些善良些,怎的你竟怕我不够狠?”
“那是那些个人自卑,怕女人比他们强,继而打心眼里生出轻视他们的心思。我为什么要怕?我本身就很强呀,更何况,我难道像是个喜欢小白兔的男人?”裴靖流利地回答,又表情夸张地摇头叹道,“我对时时需要保护、蠢到引狼入室、火上浇油的女人没兴趣。”
然而说完又偷看她表情,犹犹豫豫地试探道:“若是阳儿自认为是这样的女人呢,我倒是可以试着喜欢一下……”
安晴看他眼神闪烁,如何不知道这厮又开始开她玩笑,于是笑着使帕子掷他道:“又说浑话!”恰在这时刘婶子过来敲门,两人便也收起了玩笑的面孔,摆出副凝重的脸色同刘婶子一道去了园子。
路上,安晴便开始细声问起这几日染坊的情况来,刘婶子不明所以,含混地答了句一切正常,便又将话题引到今日店铺销量上来,请示安晴道几样主色卖得甚好,是否要叫染坊比原计划多染一些?
安晴只说不急再看看,便也不绕弯子,驻足看着她正色道:“咱之前染废的绣线早几日便流了出去,如今在外头卖到八个钱一束,真真的比白菜还要贱了!若不早些揪出来这个祸害,不知以后会不会直接把咱的染线方子卖出去!”
刘婶子先是一惊,愣了片刻又赔笑道:“不过是几束废线,待奴查出来当众责罚一顿、再扣几个月月钱也就罢了,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安晴冷哼一声:“现下还是废线,待咱的生意上了道,又哪有那么多废线由得她偷出去卖?有句话叫做食髓知味,到时待她偷好线出去卖,又卖得比咱便宜时,你道会对咱生意有什么影响?更何况咱家方子是不外传的,然而在染坊做活的,镇日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事,又怎能不知这染线的法子?待咱赔得狠了才把人揪出来赶出去,她惯吃这份油水了,又怎能不对咱怀恨在心?到时给咱暗地里使个绊子,或是直接将方子卖给长年来咱这走船的几个大户,咱这生意便彻底不做了罢!”
安晴看着刘婶子冷冷道:“再说,这事有一就有二,她偷线的事,若是被别人看在眼里,再有样学样……”
刘婶子这才汗如雨下,忙道:“是奴想得太浅!”想了想又惭愧道,“既是废线,奴便知道是如何出了纰漏了。——奴只看着染缸的情况,对废线而言,奴觉着左右是没人打它主意的,便是谁在旁边没事便让谁拿去烧了,没想到竟出了这般岔子。”
安晴看她一眼,破天荒地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弯腰捡了根细枝,转头问裴靖道:“你说那个婆子是什么样的长相?”
裴靖照实说了,两人便把刘婶子晾在一边,兀自讨论那婆子眼睛多大,脸型如何,直把刘婶子慌得冷汗直冒,却不敢再胡乱开口。
直到裴靖点头说差不多了,安晴才弃了树枝,长出一口气问她:“你看,这婆子你可曾见过?”
刘婶子忙凑近了细看,半晌方道:“恐怕是没有……”
“我想也是没的,这人还颇谨慎,知道让婆子转一些绣线给旁的婆子代卖,又怎会让你轻易看到了?你且仔细想想,咱派去的人里有谁是有个这般大年纪的亲戚的?”
刘婶子忙在肚子里将各个媳妇都过了一遍,半晌为难道:“这便深了,单奴知道的便有四五个是家里婆婆健在的,且都愿意出去接点活计来做,若是那婆子是那人稍远些的亲戚,恐怕每个媳妇子都多少有几个这样的亲戚吧?”
安晴点点头,道:“你且不要声张,这几日就只待在染坊看着便好,我会多派些活计给你。你且留着点心眼,把什么颜色线是什么人拿去处理的都记下来,且你自己想个由头,让媳妇们在染坊待上三天,谁也不许出门。你再细心看着,谁在你要人烧线时总在一边,谁又在别人问你何时才能回家时也在一边听着。等三天之后,我亲去清算!”
刘婶子打了个寒战,低低应了声是。
安晴转了眼睛看着她,平静问道:“怎么,婶子有相熟的朋友,想要透个气?”
刘婶子自然连声否认。
安晴于是笑道:“那便好,需知婶子你告了一个,便会有两个三个知道,若今次我抓不出确切的人来,没办法,我便只好拿婶子开刀了。”
刘婶子吓得,连连赌咒发誓绝不走漏半点风声,安晴点点头便摆手让她走了。
看样子刘婶子实是吓得狠了,连走路时肩膀都有些缩。
安晴叹了口气,轻声问裴靖:“我是不是很不讲理?”
裴靖摇头笑道:“当家本就要立威,若只一味怀柔又有谁会怕你服你?她既是负责的,又怎能只吆喝而不承担责任?放心罢,就算是为了自己,她也会助你将那人揪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