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慢慢折好信纸,慢慢将信纸重新装进信封里,又慢慢将信锁进妆奁里。
然后铺纸研墨,提笔时先顿了顿,才慢慢写下两个字:“何时?”
弄墨来送汤时,安晴喝了汤之后,便将那字条交给他,缓声道:“交给你家公子。”
弄墨接过纸条后面露喜色,点点头,飞速收拾好食盒走了。
下午弄墨又来,双手呈给安晴一封信。
打开,裴靖写了很多。
那时你十四岁。
我很调皮,在长廊边探出身子抓鱼,没成想脚下一滑,险些便要掉到水里。
然而你却赶过来一把拉住我,向后一甩,自己便因此落了水。
水深虽然只到你胸口,你却怕得厉害,一张脸几乎惨白。但你并不让我靠近,只死死抓着栏杆,慢慢挪到岸边,期间几次险些滑倒。你一直含着两汪泪,双手不住颤抖,却勉强摆出副凶悍的样子,我一打算走近,便被你呵斥开,直到你颤颤巍巍地上岸,而后体力不支,趴在岸边哭个不停。
那便是我第一次感到,你是不同的罢。你肯为我而冒险,但我却再不愿经历这般景象,因为当时你倒在岸边放声大哭时,我胸口很疼。
后来,许是因为歉疚,我便有意让着你,多多照顾你,而不是反过来让你照顾我。
再后来,这歉疚便变了味。
所以你问我何时,我便只得拿出这件事来说。契机也好,转折也罢,我只知从那天起,你便在我心里扎了根,慢慢扩大。人说日久生情,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每天发生一点,十余年的相处,近十年的回忆,终至现在的不可救药。
安晴折起信,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有心想要现在便做出个了断,然而心中两种声音交战不休,令她心跳如鼓。原先坚定地说不能不许的声音,现在渐渐小下去再小下去,她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了。
恰在此时管家找她商量扩建别苑的事:“这是小的草拟的图纸,老爷和夫人都已看过,请小姐过目。小姐如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也好早些修改,而后请专门的师傅再拟一份详细的样子来。” 当初裴顾两家说好了要同买一座山头,然而两家小辈既然互不相见,裴家那份自然也就无限期拖下去了。顾家便先自顾买了些地皮,打算将原先的宅子翻新,再在较高的地界新建一处能纳得下全部家人的宅子,待这一切都妥当了再去寻思引水修渠那一套。
安晴点头,顺势接过图纸展开,看了半晌便以手指点道:“宅子的事我是不太懂的,然而咱家要在山地建宅子,图的便是个稳妥,因此梯田总要留多一些。比如这里,这里要留出来。这里向阳,地势也偏低,最适合种高粱,高一点的地方种玉米,种多少我可没有数。你计算一下,再报给来贵,由他采买种子即可。玉米和高粱都耐旱,水渠边种些果树也好……” 沈家有良田千顷,安晴自然粗略懂得一些农耕的道理。
又看院落的图纸:“外墙垒得高些,山上风大,墙壁一定要厚,山上可有水源?”
管家忙答话:“有两眼甘泉。”
“院落依着水源建,再深的我可不懂了,哦对了,山中蛇鼠甚多,还望管家多做打算。”
管家欠着身答应:“是,一切都凭小姐做主。今儿个恰巧约了师傅上山来看,小的定将小姐的意思一一转达。”
安晴含笑点头以示赞许,待管家走了,又转头吩咐含秋:“找身衣服出来,我也去山上看看。”
含秋替她找出套半旧的衣裳来,又建议道:“婢子跟着小姐去呀?那边地界还是挺偏僻的,再说咱家又为了扩建,雇了不少短工做活,一旦冲撞了小姐就不好了。”
安晴点点头:“也成,左右我不过是去那转上一遭,那边离这不远,也别找什么轿子马车了,咱就走过去得了。”
到了山脚,安晴却只让含秋去找来贵,自己独自往山上老宅子的方向去。
山上宅子在安晴在时还是常用,顾家每到盛夏便到这里来避暑。到得安晴嫁出去以后,顾家二老因只有夫妻两人,也便懒得动弹了,不愿搬来搬去的麻烦,这宅子便也就此闲了下来,每年只遣几个长工来除除草扫扫灰。
几年下来,木头久不补漆,已现破败之象,然而因为底子还算好,是以只需重新刷漆,再将几处被水气蚀得严重的地方更换了去便好,相对而言并不太难,因此大半的工匠都盘桓在高处新宅的地址,打基筑墙,先将那些基础的活计做起来。
安晴一路往宅子的方向走一路心里默记,这里需要加个什么,那里的什么拆了最好,半是为来贵省事,半是让自己心里静些。然而行至半路,却听得另一边做工的号子热火朝天,不由觉着奇怪。——印象中,那边似忽只有一潭静水而已,什么时候爹娘要在那边建什么了?说是要扩个园子,却也不太像,那边新宅旧宅都不挨着,要建什么,总归是个不小的活计,按理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般寻思着,心里便愈发的好奇,于是脚下一拐,便下了小路,摸索着向那边发声处走去。
安晴远远的便已听见工匠们震天的号子响,然而待她走得近些,却听得那号子声反而渐低,想是做得久了,工头招呼大家轮流歇息。
因那地界必定都是男人,安晴也不好走得太近,于是估摸着施工的位置,走到稍高一些的地方,手扶着一棵合抱粗的榕树,将大半个身子都躲在树后头,才放心地探头张望,心里想着,这偷看一事总归是不太光彩的,待她看清了这些人在建些什么,说不定再能看出他们是哪家派来的,便就悄悄原路回去,而后再寻打算。
然而刚刚向池子那边望了一眼,安晴便看到个老熟人。
那一堆木方上坐着的人,不是裴靖是谁?
安晴不由苦笑,这个冤家,还真是走到哪都碰得上了。想要就此走了,却又实在好奇,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究竟要建个什么?于是又向树后缩了缩,暗忖还好今天穿了一身绿色,由身边葱茏的树木掩映着,应该还不算显眼。
裴靖热得大汗淋漓,赤着上身坐在木方上用手扇风。短工们有的在水中打桩,有的在岸上锯着木头,另有几人许是换下来的,坐在离裴靖稍远些的地方,也是精疲力尽的样子。
安晴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来这一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于是心中疑惑更胜,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想要听清几人的对话。
不知方才他们在讲些什么,短工们吹着口哨笑他:“哟,您如此卖力,不会只是为了讨好一个姑娘吧!”
“正是如此。”裴靖笑着答话,“我家那口子啊,最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处所在。这可是我送给她的惊喜来的,众位大哥可要多多帮忙啊!”裴靖笑嘻嘻地拱手作揖,活像小丑一般。
安晴突又想起一件旧事来。
正是裴靖方才信中所说的那日,她在岸上哭了半晌之后,勉强积攒了些力气,一步一挨地自己走回房里歇着,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裴靖拿了块干毛巾替她擦手擦脸,又搬了一床被子压在她身上,最后自己也钻进被窝,抱着她暖着。
其时尚是初夏,潭水自然还是凉得吓人,安晴冷得浑身发抖,却只敢叫环茵替她偷偷去煮一碗姜汤,自己却再没力气换下身上衣裳。裴靖这般举动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然而还算是见效,安晴如同抱着个大号暖水袋一般抱着小裴靖,方觉身上舒服些,继而昏昏欲睡。
恍惚中,便听得裴靖问她:“若是要你许一个愿望,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她当时还是惊魂未定,回答的自然也跟水有关:“希望于水面上建一处露台,便如水上方舟一般,却永远不会倾覆。”
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竟然还记得。
她正面红耳赤地想着,突听得那边裴靖嘘了一声,短工们立时一静,而后便听他轻声道:“我似乎闻到了我家那位身上的香味……”
安晴心里于是更加烦乱,不及细想转身便往来路上跑,脚下自然再顾不上注意什么碎石断枝,跌跌撞撞得,满心只想着:赶紧离开,快点离开!
工匠们的哄笑声在她身后追逐不休,她觉得她已经跑了很远,然而那笑闹声却似乎仍是近在咫尺一般。安晴愈发顾不得什么,只管低着头一路横冲直撞,猝不及防脚下一歪,险险便要跌倒。
“哎,小心小心!”裴靖不知是什么时候赶到了她前面,褂子也来不及穿好,一抹蜜色的胸膛就那么大喇喇地露着,两只大手挟住她肩膀,正正缓了她落势,又看她脚下似乎还是不稳,便强拉她靠在他身上歇息。
安晴慌忙站稳脚跟,推开他偏过头去,面红耳赤地低声道:“快将褂子穿好,这样袒胸露背的像什么样子!……都快立秋了,仔细伤了风。”
裴靖笑嘻嘻地扣上扣子,问她:“怎么突然想要到山上来了?啧,我辛苦准备的惊喜就这样叫你偷看了个正着。”
安晴红着脸瞪他一眼,声若蚊蝇:“你又怎么想到要到山上的?你爹娘同意在山上买地?”
裴靖笑出一排小白牙来:“这事简单,我爹听我说完,直接拍了板,出头跟县太爷吃了顿饭,又送了点东西,便顺顺当当地解决了。怎样,效率高吧?”
安晴胡乱点点头,又走远几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裴靖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直接上前几步,直将她逼得后背抵上了身后大树,又轻舒猿臂撑着树干,两只手臂一左一右地将安晴箍在自己身前,才笑笑地问她:“我的好阳儿,我都已让你考虑了大半个月之久,怎样,现在是否已经考虑出来个结果了?”
安晴低头不敢看他,半晌才闷声道:“你父母不会同意,而且,我们毕竟差了七岁……”
裴靖一笑,眼睛亮亮的:“自我娘将我支开,为你介绍林非后我便与她摊了牌,道说如果你再嫁别人,我便立即去普度寺落发出家。然而我娘的性子也是十分硬的,再说,她左右是我娘,你嫁给我之后也还要同她相处,我不好总是太强硬,日后让你为难。是以现在我们娘俩正在斗智斗勇,难分伯仲,我爹么,现在立场不明,我正在努力争取中。”说着又偏了头笑,“不管你是现在答应我,还是以后答应我,我都会脚踏实地的,一步步做好迎娶你的准备,做通我爹娘的工作。不知我的这个回答,阳儿满意不?”
安晴偏着头啐道:“谁要嫁给你!”
“不嫁?”裴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好似转瞬就要哭出来似的,“不成不成,我就认定你了!你不嫁,咱俩就一直耗着,耗到七老八十,咱俩牙都掉光了的时候。呃,让我想想,到时候你八十一,我七十四,然后我再问你,我的好阳儿啊,你愿意嫁给我不?”故意做出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安晴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裴靖笑眯眯:“要不,咱们省些时间,你现在便答应,好不?”
安晴依旧偏着头不吭声。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午后的阳光正好,浓绿的树叶轻轻摇晃,鸟鸣轻柔,风是那么柔,空气是那么香,裴靖的眼神是那么火热炽烈。
他慢慢靠近,在她唇角上轻轻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微微垂下眼睛,没有拒绝。
裴靖突然唔地一声,将整张脸埋在她颈上,安晴吓了一跳,忙轻声问他:“怎么了?”
半晌,裴靖方闷声道:“我说我快要哭出来了,你信么?”
她无声地绽出个笑来。
又过了一会,裴靖才算是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直起身子偏头笑问她:“我送你回去?”
安晴低着头轻轻唔了一声。
下山时,裴靖不住想要牵她的手,安晴都是满面通红着躲开了,裴靖只得使出绝招,张牙舞爪地抱住她之后,又强拉了她的手来牵。
安晴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啐他道:“不要脸!我还没说答应你呢!”
裴靖大惊失色,继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地问她:“冤家,你是想吃干抹净以后一走了之么?”
安晴强忍着笑扭着头不看他,低声回道:“嗯,我要再考虑考虑。”
裴靖笑嘻嘻地点头:“恩,好,好好考察!咱不能奢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是?现在你总算是已经不躲我了,进步十分明显,吾甚欣慰!”边说边用指肚不断婆娑她手背,十分留恋的样子。
安晴本想骂他几句,然而因他的动作心里也是一动,竟是不忍再开口了。
下了山安晴便想收回手来,裴靖却硬扒着她耍赖道:“这里还算偏僻,等看到人再放如何?就让我多握一会儿吧,几天未见你,想你得紧!”
安晴心里一软,便也由得他继续握着。
“沈顾安晴!你对得起我!”突听得一句爆喝,两人齐齐抬头,才发觉前头已经站了个人,一个熟人。
沈庭负手站在两人前头,昂首挺胸,一脸怒色,但仍不掩其绰绰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