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父母在房间里久别话重逢时候,若素悄悄到北阳台致电“男朋友”安亦哲。
“我爸回来了。”若素并不转弯抹角,这件事,原本是她做得不妥。
电话彼端,安亦哲笑一笑,“那真是太好了,理应是我去面见伯父,请他同意我们交往才对。”
若素抿一抿嘴唇,以父亲的脾气,如果知道安亦哲就是当年逮捕她的人之一,哪怕一家三口露宿街头,也不肯与安亦哲住在同一屋檐下罢?
“不晓得伯父都喜欢些什么?我下班去买。”安亦哲似感觉若素情绪不振,笑一笑问。
“难道你没有一并调查清楚?”若素淡淡问,无情无绪,不过是陈述事实。当年他们将她祖宗八代都翻出来调查一遍,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安亦哲沉默片刻,轻轻叹息,“对不起,若素。”
若素失笑,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再说,于事无补,不过是教每个人都闹心罢了。
“我爸爱喝茶,喜欢吃鸭头颈,鸭舌头,不爱吃肥肉,蔬菜里最讨厌加蒜泥的菜色,和我妈一样爱听绍兴戏……”若素忽然便讲不下去。
那时候,爸爸还在邮局上班,每天送完报纸,把她接回家来,吃完晚饭,她在里间小桌子上做作业,爸爸便会得咪几口老酒,啃啃鸭头颈,将无线电声音调得极低极低,摇头晃脑听绍兴戏,妈妈会得在一旁,笑眯眯结绒线。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可是再幸福没有。
倘使能以二十年寿命换一次时光倒流,若素会毫不犹豫,回到过去,竭尽全力,避免一切不幸发生。
然而,时光倒流,重回过去,将生命从头演绎,不过是成年人的童话罢了。
既然没有办法,修正过去,只能继续向前,勇敢生活下去。
若素深吸一口气,“我爸喜欢吃老广东的鸭舌头,小绍兴的白斩鸡,杏花楼的蜜制叉烧……还有大富贵的三鲜小馄饨。”
若素一口气讲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过去片段。
她每说一样,那边安亦哲运笔如飞记下来的同时,心中不由苦笑,都是浑身不搭界的去处,想将她说的每一样都买到,并非不能,只是看起来要兵分几路了。
放下电话,安副市长难得揉一揉眉心,将钱秘书叫进来,“钱秘书,麻烦你下班稍微耽搁一下,替我买两样东西,然后在我家楼下汇合。”
“是。”钱秘书接过领导对折在一处递过来的便条纸,微微展开看一眼,随即朝领导贼眉鼠目地笑,“安市,今天小菜很丰盛的嘛……”
瞥一眼笑得贼忒兮兮的钱秘书,安亦哲淡哼一声,“等你见未来泰山的时候,菜色只会更丰盛。”
“啊——”钱秘书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六点半以前,在我家楼下集合!逾时不候!”安亦哲笑一笑,“以后小史约你出去,哼哼……”
钱秘书即刻做狗腿状,“安市,相信我,联邦快递,使命必达!”
说完,两腿并拢,脚跟一碰,赶紧出去上网查地图寻找最佳路径,务必要在晚高峰的车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替拜见岳父大人的毛脚女婿安副市长大人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
那边厢,若素在客房中母亲的床旁边,搭起自己平日睡的行军床,然后对一直絮絮叨叨交谈的父母说,“爸爸,妈妈,我到马路对面超市去面两根席子回来。”
若素爸爸有话要对妻子讲,正愁没有理由支开女儿,便点点头,“过马路当心。”
若素笑一笑,取过钱包,开门搭电梯下楼去。
在电梯里,若素涩然微笑。长这么大,在父亲眼里,她也始终是孩子,听她说要到马路对面去,仍下意识叮嘱她过马路当心。
若素记得自己初中时,第一次要求爸爸妈妈不要再接送她,爸爸百般不舍,妈妈微笑鼓励的情形来。然后那一天,妈妈爸爸悄悄跟在她身后,远远护送她,直到她安全走进学校大门。
等到她考上大学,开始住校,爸爸妈妈才半开玩笑似的,讲起当日心境。
为人父母,大抵就是这样,为子女操心一辈子罢?
幼时担心是否健康,少时担心读书成绩,成年以后又担心能否找到一份理想工作,恋情是否顺利。及至子女成家立业,又开始为孙辈操心,怕小夫妻不懂得照顾孩子,不会做家务……
就这样,一生劳碌。
若素只希望父母老来生活平安顺遂,衣食无忧,可以含饴弄孙,享受人生下半场。
若素在超市里,挑两条蔺草席子,又买两件圆领老头衫给爸爸,看看时间不早,便结帐出来,一手拎一根席子往回走。
走不多远,若素倏忽觉得背后有注视感,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观望。
身后是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同平时殊无不同。
若素蹙眉,许是她疑心生暗鬼?
拎住席子,继续往回走,过不多久,那种注视感,又来了!
若素眼神微冷。
那年以后,她久久不能自阴影中恢复,时时觉得被人跟踪,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他人监视下。
那种无时无刻都有一双眼睛监视着的感觉,几乎令她崩溃。
若素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妈妈,她可能已经死去。
然而此时此刻,身后这种冷冰冰的注视感,与彼时不同。
这更像一种窥探,教若素厌恶。
若素说不出明确理由,直觉如此。
若素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走进小区大门。
门房保安见她一手拎一根席子,腋下还夹着两件衣服,忙从门房里出来,“沈小姐,要不要帮忙?”
身后的冰冷注视感,蓦然消失,若素松一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不用,谢谢。”
回到楼上,若素将买来的席子正反两面用掺过花露水的热水擦拭一遍,立到北阳台去阴干,然后钻进厨房里,准备晚饭去了。
若素并不晓得,在她下楼时候,爸爸与妈妈在讨论她与安亦哲的恋情。
“他对若素好不好?”
“真有结婚打算?”
“他不住在这里?若素一直睡在书房?”
虽然妻子因为中风,口齿不太清晰,可是若素爸爸通过妻子三言两语,多少还是了解个大概。
“你赞成?”若素爸爸觉得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有多少到终场仍能幸福手搀手?
报纸杂志广播电视,每天有多少类似消息被披露?
有女星前不久还戴鸽子蛋大小钻石戒指,逢人便做幸福状,可是余音袅袅,前情历历在目,伊已经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痛哭流涕,请普罗大众不要关心她的私人生活,言语中透出“我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与大众分享”的意思来,分明幸福不再。
刚戴上鸽子蛋大小钻石戒指的时候,何尝不幸福?
然而这等豪门幸福能维持多久?十天,半月?半年,一年?
他只想女儿,找一个老实可靠,真心爱她的人,共度一生。
有没有钱,能否给他同老妻良好环境,只是其次。
“……真心对小素……”若素妈妈握住丈夫的手,“……他能图我们……什么?”
真的,他们沈家,要钱无钱,要势无势,老的老,瘫的瘫。只得一个若素,也未必貌若天仙,不过清秀而已。除开若素生病时候,安亦哲再也没有留宿过,显然也不是因为贪恋若素的身-体。
想来想去,大抵只有真心喜欢若素,才会爱屋及乌,接纳她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婆,给她购置护理床,请人过来照顾,又安排与他家人见面,一起出行。
作为一市之长,他这样安排,所为何来?
不过是因为喜欢他们的女儿,尊重他们罢了。
若素爸爸反握住若素妈妈的手,微不可觉地叹息,看来老妻觉得对方人品心性都好,“我总要考察考察。”
若素妈妈笑一笑,“……别让小素……为难……”
“我知道,我有分寸。”
六点半刚过,安亦哲按响门铃。
若素自厨房里出来,赶在爸爸前头,去给他开门。
看见他左手两包,右手两包,公文包斜背在肩上的模样,若素眼神一软,伸手接过外卖餐盒,看看上头标识,有小小埋怨,“我说我爸喜欢,你买一样就好,做什么都买回来?哪里吃得掉?”
“吃不掉的话,放着当夜宵罢。”安亦哲在若素跟前小声说,然后换上拖鞋,将公文包放到一旁,走到若素爸爸跟前,恭恭敬敬,鞠躬,“伯父,您好。我姓安,安亦哲,是小素的男朋友。”
所以爸爸起身,“你好。我们一家都冒昧住在你家里,打扰你作息,实在抱歉。”
“伯父您别这么说,您和伯母能住在我这里,让我略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安亦哲连忙伸手,虚扶若素爸爸坐下,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没能及时去拜访您,是我失礼了。”
若素在厨房里,将安亦哲带回来的外卖装盘,端出来摆到饭桌上的时候,客厅里的气氛,已经十分融洽。
若素微笑,看,不用她刻意叮嘱,他便能将气氛调节到最理想状态。
“爸,妈,亦哲,先别聊了,过来吃饭罢。”若素轻道,“亦哲,麻烦你进来帮我端一下饭。”
说罢,若素暗暗抖一抖,亦哲,第一次这样叫,果然充满违和感。
还是叫安小二顺口。
“伯父,伯母,我们等一会儿再聊,我先去给小素打下手。”安亦哲站起身来,跟着若素走进厨房。
借在脱排油烟机“嗡嗡”做响的噪音,若素压低声音,对安亦哲道,“我对我爸说,我和妈妈住在你这里,是因为我们打算结婚……”
他伸出手指,轻轻压在若素嘴唇上,然后倾身吻一吻若素额角,“戆大,我早对伯母说过,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忘记了么?”
说完,曲起食指,敲一敲若素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记住了,下次不要露出这样为难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若素捂住额角,他的吻如蝶翼轻触,可是那边皮肤却火烫火烫,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刚想瞪眼,给他来个膝踢,安某人已经伸手从她身后的流理台上取过饭碗,端出去了。
若素望着他的背影,想,也许,只是也许,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