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 卡尔与桑顿便告辞了。
梅挽着哥哥的手臂,两人在开满蔷薇的小径上慢慢散步。鲍伯偶尔侧头看着妹妹年轻而娇艳的脸蛋, 周身徜徉在春日的生机勃勃中,不免也要在心底埋怨命运的不公。
他见妹妹虽然脸色如常, 但却知道她心中听到前未婚夫的近况心中必定有所起伏,于是慢悠悠问道:“梅,你还记得奥兰斯卡伯爵吗?”
梅蹙着眉想起来,这副认真的样子很是有年轻少女的娇憨,过后她才不确定地回答道:“我记得他是波兰贵族富豪,艾伦10年前在欧洲旅游时与他巧遇后结婚,不过这许多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也就是新婚之后一起回过纽约。”
不过梅没说的是, 当纽约那些贵妇谈起艾伦所嫁之人的时候, 多数话题会围绕着奥兰斯卡伯爵在欧洲的五处宅子、大得惊人的跑马场、祖宗传下来的大笔财产,哦,最近的消息是他新购置了一搜游艇,和辛辛那提的哈罗德舅舅一样一掷千金。
“所以听到艾伦真的嫁给阿切尔, 我还真惊讶。”鲍伯感叹道。
梅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是的, 守寡的贵妇和改嫁的是两回事,艾伦放弃了那么伯爵一半的财产,最终决定和阿切尔结婚,阿切尔一定会很感动的。”
梅扪心自问,若是她此刻仍是那个没有经过风浪的未婚妻,也不能比艾伦表现出更多的爱意了,是否在女人的一生中, 都会有个不顾一切为之付出所有的男人?
“是啊,真感动,”鲍伯耸耸肩:“大概除了骂她一句傻瓜,这下纽约大众也无话可说,要知道除了在歌剧院,现实里可是很少看到这样伟大的爱情的。不过,阿切尔如果是喜爱这样爱情的人,那只能说从一开始你们俩就并不合适。他永不会像爱艾伦那样来爱你,你若嫁他,更多的作用仅是用来维护门面的。”
这种合同一般的夫妻关系梅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纽约上流社会就是这么一个合同漫天飞的地方。嫁给阿切尔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维护的同样是梅·韦兰的门面。但是现在整扇门都塌了下来,梅还对自己的未来尚不明确,而那两人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可是,梅的心地真正纯真,当日她与阿切尔谈婚论嫁时,她拒绝了阿切尔提前举办婚礼的要求,是真心实意抱着指望对方幸福的意愿的。只是,她虽然察觉了蛛丝马迹,那时却未真的怀疑自己的亲表姐与未婚夫之间有什么龌龊。
然而事实到底是朝最坏的一面发展了,但梅唯一庆幸的自己还未冠上阿切尔的姓,一旦她真的嫁给了某个男子,她会利用纽约墨守成规的规矩联合一切利益方面拆散他们,那也并非她真的爱阿切尔,她不能再爱他了,只是梅·韦兰不能输。
若真的输了,梅觉得她还是输给了自己的不够勇敢,现在她自己也踏出那个保守的圈子,却还是摸不到方向。
鲍伯就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被风吹得些微乱了的梅的头发,惹来梅的抱怨,才哈哈笑道:“梅,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不过你该看看身边有哪些好小伙子。无论是还存着爱恋、或者怨恨、怀念、失落,我都不希望你再惦记纽兰·阿切尔了。我很高兴那时你下了那样的决心,如果你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已经不爱你的男人,那是在贬低你自己,还会把你自己一生都置于爱神都看不到的角落。”
“你说的是那个拿着弓箭的小天使吗?”梅笑道:“鲍伯,若是被他看见,他可是会拿箭射人呢!”
“不会比你射得更准的……”鲍伯突然站住了,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突见原该离去的桑顿就站在她面前的树下,想到自己正和鲍伯聊着的话题,梅陡然移开了目光,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热得发烫,暗自后悔帽子上没戴面纱,可谁会在自己家里戴着面纱呢?
“哎,桑顿你怎么回来了?”鲍伯虽然这么说,语气却不惊讶,说实在他这个旁观者都要恨不得像个车夫似的,给小跑着的马匹抽上一鞭子。
“我把手套忘在客厅了。”桑顿伸出自己的手示意了下:“卡尔住得不远,所以我就折回来了。”
鲍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得去试试客厅里刚装上的那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问问卡尔是否安全到家了,他的宅子里也有这个时兴玩意儿呢!”
于是鲍伯很自然地就退场了,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桑顿只得想法儿出声:“韦兰小姐,既然我打扰了您散步的雅兴,不如让我陪您走完剩下的路程。”
这话怎么理解都行,梅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但却奇妙地被取悦了,她施施然走上前去,挽住了桑顿的胳膊。
桑顿一震,却听着梅问:“桑顿先生,您和鲍伯算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与我也是旧识,您不用特地跑来,只要写封信,或者您家里要是也装了电话,打过来说一声就行,我们会派人把东西送回去的。”
其实桑顿哪里有掉什么手套,两只都好好地待在他的内袋里呢!只是他因刚刚的接触还未回神,虽然挽着一位绅士的胳膊散步是礼节,但这还是梅第一次承认了他们是熟识,而他不仅仅是哥哥的朋友。
更因梅抬手的时候,擦过了他的指腹,掠过的一丝冰凉却滑腻的触感,让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一路爬到桑顿的心口上,他定了定神,才侧脸回答道:“我回来还因为一直有件事没做。”
他看着梅的眼光是带着欣赏和赞悦的,梅和在纽约时不一样了,头发虽然仍是梳得整整齐齐,却不再成髻,而是顺着伦敦的流行用弯曲的宝石发梳挽在了脑后,多了一丝柔和,少了一分刻板。冬天厚重的外套除去后,也不再见宽大的礼服裙摆,身上是来了英国之后才从法国那边发过定制的新衣。
梅还是一样的喜欢白色,长长的白色裙摆在脚边摇晃,领口的一圈花边褶皱灵动地包围着纤长的脖子,罩了一件同色的对襟长外衣,衣服中线两侧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了繁复的花纹。
不是最时尚的,却最端庄,梅对自己相当的了解。
她接口道:“您该跟我们说的,能力所及我和哥哥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梅小姐,请允许我这么叫您,”桑顿双眼直视前方,余光却注意着梅的反应:“这件事恐怕只有您能帮忙,不然近日我都无法安心。”
桑顿今天一反常态,说的话委实都有些暧昧,但是并不逾矩,但梅此刻真的很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无能为力的话来。哥哥的话她都懂,但并不代表在爱神话题之后出现的男人就是该射的靶子。
梅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他,尤其是初来英国与他见的第一面实在太过震惊,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并不是新近的自由主义者所说的那般容易逾越。
但显然梅担心得过多了,桑顿是个明白循序渐进的人:“梅小姐,我一直想向您解释,关于半个月前您在马尔巴勒看到的可能使您产生不悦的那一幕。”
梅想过他可能会解释,但是这个话题会让她想起当时粗鲁血腥的场景,她皱眉道:“桑顿先生,这是在您的工厂发生的事情,您有处置的权利,并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不,您得听一听。”桑顿突然停下,示意了小径边的长椅,两人坐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也曾和您一样在和风细雨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如果不是中间发生了变故,我何尝想做这样粗暴的行为。我必须向您解释,虽然真相可能很残酷。我上个月才因为雇工的孩子在仓库玩火,丧失了价值五百镑的原料。而就在去年,临近的工厂发生大火被烧毁,虽然与我无关,但是当山坡上放置了一排排因火灾而丧命的尸体时,我想如果有人在这样的惨剧之后还能无视禁令,那我绝不能姑息。如果我心软了,那很可能会使几百人流离失所或丧命,里边也很可能包括我和我的家人。”
桑顿在剖析着自己身为工厂主的处境和为难,梅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从那个工人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烟斗,这才恍然大悟。虽然她因为自己的不通经济把面前人想得过于粗暴不讲道理,但这并不能说明桑顿做得全对。
梅的声音柔软却肯定地说道:“桑顿先生,我想若您是要开除他,自然有人负责办理手续和结算工资,但您不应该用您的拳头来解决问题。”
桑顿却笑了起来:“我想那与我当时心情欠佳有关。”
这倒是很奇怪,梅心想,就她看来约翰·桑顿虽然是个生意人,却并不是表里不一的,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觉得这是一个少语、冷静而能克制自己的男人,所以在梅看到他怒气勃发地施展拳脚时,才会如此震惊。
桑顿看到了梅乌黑的眼珠里浮现的好奇,这个姑娘并不作伪,你能从她的表情里知道她在想什么且乐于回答她的问题。然而你真正想知道的,却深深埋在她的心湖里,需要费尽心机去探寻。
这便是大家闺秀令人挫败又引人心动的地方。
桑顿笑道:“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十分美丽,但只是美丽并不足以道尽她的动人之处,她确确实实打动了我的心,当我离开了她所在的地方,却没有把心一起带回来。”
他没有提这个姑娘的名字,但梅却不自觉地坐直了些,抿了抿唇才问道:“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那时她已有了世俗的束缚,我认为她不该为此烦心。”
“那如今呢?”梅突然朝他看了过来。
桑顿盯着梅侧过来的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下来,衬得梅肌肤雪白、神韵柔美,他突然觉得喉中干涩,想伸手抓住那只置于膝上的柔腻的手:“如今,她来了,她……”
一片翠绿的叶子因为风的无情,突然被刮落在他们之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和旖旎。
梅突然脸色白了一下,抓了裙摆匆匆站起来。
桑顿也觉得他们的话题一下子太过深入,但刚才气氛实在和谐,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往表白心迹的路上越走越远,可是不知为什么,梅却好像一下子从梦里清醒,瞬间又给两人划了一条鸿沟。
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桑顿想拉她的手或者请她留步,可那不应该,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表示过几日会再来拜访。
梅仍然心跳得厉害,午后的阳光头一次让她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地就紧闭双眼,感受着身后那并非来自阳光的暖意,以及温暖后的不可预知。她想起纽约的阳光下,那里曾有她以为英俊得体的伴侣,而她也仍然是顶尖的名流淑女。一切都未改变,而她只是没有得到承诺中的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