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伯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跌回了椅子上,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世上你能伤害最爱你的人,也只有最爱的人能深深刺伤你。
“梅,如果你不愿意改变主意,那你务必做到对事事了然于心。”鲍伯艰难地说道,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在争取一个完全不值得的男人,而他偏偏在家中失去了发言权,无法说服正在陷入泥沼的梅。
梅颤动了一下眼睫,似乎刚刚那番宣言也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的语气平和下来:“你说。”
鲍伯开始回忆自己知晓的一切事情:“在范德卢顿家的宴会的第二天,纽兰就去了艾伦在西二十三街的住所,和她独处了将近一个小时。离开那里后,他去了第五大道转角的花店,订了两束花。一束是你收到的铃兰,一束是送给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
“黄玫瑰?”梅突然接口。
鲍伯皱眉,他惊讶于梅的透彻:“你早就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梅很奇怪地看了眼鲍伯:“你知道的,鲍伯,纽约没有秘密。艾伦的女仆纳斯塔西娅不是个守得住话的人,她把这事儿告诉了外婆的女仆珍妮丝,珍妮丝又告诉了安妮。”
这话让鲍伯一下子跳了起来:“明戈特外婆也知道?!那她还纵容自己的外孙女婿和孙女纠缠不休。”
梅似乎早就认清了现实:“艾伦只是听从安排嫁到了欧洲,然后是我在她出嫁的日子和纽兰建立了感情乃至订婚,相信我,哪怕是事实上的婚姻也是阻止不了这段罗曼史的。何况你晓得明戈特外婆一向更喜欢艾伦,要不是我是纽兰的未婚妻,而解除婚约的代价太大,明戈特外婆这样大胆的人是一点都不介意在家族内换一个和阿切尔家联姻的对象。”
鲍伯抚额:“我们都是她的子孙。”
“这就是亲疏远近,”梅冷眼看着鲍伯:“并不是所有的血亲都能互相欣赏的。”
这让鲍伯只能苦笑:“我知道,梅你不用反复强调。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医生说你脚踝的扭伤不严重,两周就能下地了,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这之后还能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梅把“要什么”回味了几遍,才模棱两可地回答:“无论我最后有没有和纽兰在一起,我都不会是输的那个人。他还以为骗过了我,可是只要他以为自己骗过了,他就已经输了。鲍伯,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要追求点奇怪的东西。”
鲍伯怔愣了一下:“我没有追求奇怪的东西,不要拿我和他相比。”
梅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是鲍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类似失落的眼神:“鲍伯,我和纽兰认识两年又是未婚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我也从没有认为他是多么脱离于尘世的正人君子,但是他总算和其他男人有些不同。和我门当户对那些年轻男人甚至没有正当的工作,而纽兰是个律师。他的书房里的书能堆得比我的衣服高,虽然我未必感兴趣,而他也不会骑马和我共游。他好歹是个有进取心的青年,虽然他做的事情和纨绔子弟一样,比如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年纪大上很多的情妇,可那不是真感情。他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纽约只有这么大,只有这点人,相处着总会有感情,可是他现在却在有了未婚妻以后追求真感情了。”
鲍伯像是看到了点希望:“梅,纽约太小了。我并非想让你背井离乡,但是你真该到外面去见识一下。”
“见识一下,变成艾伦那样?”梅似笑非笑。
鲍伯万分无奈:“那我只提一个要求,等你能下床的时候陪我出去走一走。”
“去哪儿?”梅说:“就算痊愈了,我也不能走太远,医生还是建议修养上一个月的。”
鲍伯这才露出一个真正的舒心的微笑:“梅,既然你立志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一定该去感谢一下那个帮助你的人。你知道的,那天他不方便来和你道别,不过光有我的感谢可不怎么真诚。”
鲍伯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焦急地等到雨停后梅能够归来,出现的却是不知道何时消失的桑顿。不过桑顿和他一早看到的可不大一样,怎么说呢?有些狼狈,头发微乱,外套发皱,甚至都不愿意进到大厅里。
“你怎么弄成这样?”鲍伯把桑顿拉到一间小会客室里。
桑顿松了松领结,他一会儿打算告辞,要不是担心必须走到人群中才能找到鲍伯,他根本不愿意再戴回这个玩意儿,韦兰小姐可把他折腾得够呛:“你妹妹坠马扭伤了脚,不过不太严重,我不得不想法把她带进来,不过代价就是我这一身可算毁了。”
“坠马?!”鲍伯瞪大了眼睛,极不可思议:“梅的马术是纽约的小姐里公认最好的。”
桑顿不知该拿韦兰先生盲目的自信怎么办:“她选了一条极有难度的‘道路’,我已经打发马夫去叫医生了,你得考虑一下怎么向众人解释韦兰小姐的病情,免得流言又喧嚣尘上。”
“感谢无以名状。”鲍伯知道桑顿的话意有所指,但是梅的婚事波澜现在已是公认的秘密,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想个合理的解释,然后假装不知道众人兴奋的猜测:“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整一下,我现在就派马车送你回去,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桑顿倒是不知道鲍伯道谢会把梅一起带来,这样做显得很有诚意,而梅小姐大概能顺道在无聊地卧床两周后出来放放风。
三人沿着圣奥古斯丁的沙面大道散步,鲍伯感激道:“桑顿,上次可多亏了你,不然梅回家的路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谢谢您,桑顿先生。”梅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因为这个男人虽帮了她,却也同时看到了她最不想展现在人前的丢脸的一面。
于是桑顿心照不宣地客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梅在一边显得尴尬,两个男人可以谈些工作上的事情,鲍伯则默许她去租赁了条小船到河上泛舟。
不一会儿,小船就划到了石桥的另一头,轻盈而又迅捷,连人带船都笼罩在湖面金光闪闪的光网中。
桑顿眺望了一下,才道:“真没有想到,韦兰小姐着实多才多艺,射箭、骑马、划船,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你别说笑了桑顿,”鲍伯苦笑:“梅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你也是有耳闻的,最该欣赏她的人偏偏没有把眼光投在她身上。”
桑顿笑道:“你倒是坦白,来美国之前我也原以为这是一个更开放的国度,可是接触了你们的社会后,又觉得其实不然,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们正忙着粉饰太平。”
“欺骗自己吗?”鲍伯看向那叶小舟:“这事情就连梅都不会去做的,如果她假装不知道,那就是她有把握做最后的赢家,从小在任何比赛上她就是常胜的冠军。”
梅不出一刻钟又回到了码头,鲍伯正坐在橘子树的长椅下向她招手,另一个男人的脸若隐若现在阳光投射于树荫的光影里,梅看不真切,却直觉他在对着自己微笑。
可是等她走近看了,桑顿却并没有在微笑,表情一贯的冷然克制,却并不失礼。
其实她这短短的码头到树荫的一路,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桑顿的眼中。梅似乎是活动开了,步子跨得比往常大;乌黑的头发被吹乱披在明亮红润的脸颊上,眼神轻快闪耀,仿佛映射着阳光。
她坐在长椅上,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块丝绸手绢,边角绣着一丛铃兰花,梅用细腻洁白的手指捏住折叠得整齐的手绢一角,轻轻地把脸上薄薄的汗珠拭去。
这似乎是个不一样的韦兰小姐,充满活力和平和的气质,却又不忘精致而优雅的教养,时时令人赏心悦目。
桑顿不由地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但不显得无力,毕竟这可是一双拉弓控缰的手。她快速而不失韵律地点点按着脸上的细密微小的汗珠,修剪整齐而晕红的指甲在丝绸里看不真切,却感觉比丝绸更柔软更白净。
等她觉得擦干净了,她又细细将手绢叠整齐,灵巧无比地将绣着名字和花样的那部分恰好叠放在最上面,然后装进了包里,但桑顿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就被发觉了。
“桑顿先生,您在看什么?”梅好奇地问,她不愿相信这个男人是在看她,但这个方向的话只有她背后的橘子树,她不认为那有什么可看的。
桑顿面不改色,仿佛适才的观众不是他:“我在看你的手绢。”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让梅很不解,但对于同样对桑顿举动好奇的鲍伯来说,就合理得让人失望了。
“手绢?那有什么好看的?”梅问道。
桑顿想到了那些好看的美妙的剪影,然后状似严肃地回答道:“你的手绢,典型的美国工艺,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华丽繁复却没有新意。”
就和那些惺惺作态的高贵小姐们一样,脑子里却空无一物,梅觉得这才是他想说的。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桑顿接下来的话算得上很殷勤:“在英国,在米尔顿,在马尔克勒,我们能生产出更轻更薄的料子,裁剪出最合适的尺寸,绣上最新式的图样,然后被伦敦的商人抢购一空。梅小姐,如果有机会,你也应该拥有几条。”
鲍伯笑道:“算是机器的回礼吗?”
“不,”桑顿否定了:“如果你们有机会去英国,那只会是纯粹的礼物。”
梅突然觉得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明年四月我和纽兰完成婚礼之后,我们或许会到欧洲度蜜月,到时候一定要买上两条。”
鲍伯不喜欢梅提起她的未婚夫和婚事,而且这句话几乎把好不容易轻松起来的气氛又弄得沉闷下去:“桑顿,机器运到了吗?”
“已经到了,在码头的仓库里。”桑顿点头回答:“跟船的审批文件在一周内就能下来,我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鲍伯有些可惜:“出发时间一定要通知我,我来送你。”
桑顿倒是对这个问题无所谓:“你有空光临自然好,如果没时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回来英国的。不过……”桑顿转头看梅:“梅小姐,恐怕我要在此和您正式告别了。”
“祝您一路顺风。”在此时,梅以为这是她和这个男人在美国的最后一次见面,甚至于是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个男人的出现伴随着她少女时的唯一一次个性的释放,终将由记忆的涟漪归为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