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静无声。一轮银月高空悬挂,丝丝银辉清幽洒下,给大地万物铺上一层朦胧的银光。
狄府厢房内,狄仁杰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儿,轻声低叹。
敏之,这一切,是开始……还是结束……
狄仁杰手指轻触敏之的脸庞,顺着他柔亮的发丝温柔抚了几下后,起身走出房外。
房门轻掩上的那一刹,敏之陡地睁开双眼,夜幕下那清亮的眸子闪着熠熠光点。
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缎锦绸,敏之轻轻摊开借着月光细细阅读着上面的墨字。
明月孤城轻烟长,落日秋风夜已寒。
楚歌四面连生故。
征战地,未应闲有叹息在。
颜苦思梦几时鲜,雁飞遥望玉门关。
羌管悠绕衣归乡。
人不寐,轻骑逐鹿雪满弓。
敏之来回读了好几遍,依字面来看,不过是一首极为普通的出塞诗,但既然柳笙在临死前将它写在锦缎上,就一定不会是古诗这般简单。
双手紧紧捏着锦缎,仿佛倾尽了全身的力气。敏之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眸底印着一丝青凛。
柳笙,一定不会让你枉死……一定不会!
事后狄仁杰也曾几度勘察现场,询问问燕阁其他的小倌与管事,然而大家众口一词,只说柳笙自被贺兰敏之定下后,便足不出门,也鲜少与人结怨,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服毒自杀,但他杀的可能性也绝对不大。
一时间,狄仁杰只觉疑团重重,却又寻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按理来说,柳笙既已应允贺兰敏之随他过府,想来也断不会再有轻生念头。但从他中毒的种种迹象来看,也的确是他本人自愿服毒,而非他人强行逼迫所致。
想来……定是有人与他说过些什么。而那些话,就是导致他不惜自尽的原因。
狄仁杰坐在书房一夜未眠,清晨时分才一手撑着额角小憩了片刻,思绪却在不停歇的飞速转动。
如果说柳笙的死不过是一个开端,那么处在这迷雾之中真正危险的是……
狄仁杰猛地惊醒,背上竟渗起一层细汗。
贺兰敏之!
想到这里,狄仁杰遽然起身,疾步走至后院厢房,刚到门口便见一侍女端着水盆走出,迎头问道,“贺兰公子呢?”
“大人。”那侍女见是狄仁杰,忙掬身行礼,“贺兰公子一早便已离开。”
狄仁杰骤然停步,站在院中出神半晌后才转身离开。
一阵风起,满树梨花摇落,花瓣雪白旋舞而下,落英缤纷,美若仙境。
坐在柳笙房内,敏之凝视着桌上的茶壶,面色平静毫无波动,黑亮的眼中却有着一些血丝。
风若廷站在门外,身子倚靠着梁柱,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视着房内的人儿。
早在昨日敏之夺门而出时,风若廷便已跟了过来。后见他伤心欲绝,本想着是否该上前安慰,正值犹豫不决之时,狄仁杰已扶着敏之前往狄府,风若廷心底黯然失落,只得一路跟随着亲眼目送他入狄府后,才回太尉府休息。
今日一早,天还未明,风若廷便起身至狄府门外等候。见敏之出府径直朝问燕阁走去,风若廷默默跟随其后,才有了以上一幕。
风若廷回府之日便已得知武承嗣回朝之事。昔日少主再度返回长安,风若廷内心既惊又喜,未想敏之竟会信守承诺求得武承嗣被赦,以往对他仍有一份芥蒂的心,此刻只剩下感激……和一些莫名的情绪……
眸底倒映出敏之的侧脸,风若廷心中涌起几丝说不清的惆怅。
少主回朝,自己本该前去侍奉左右,但见公子这般伤心落寞,却又放心不下,不忍离去……
正在心底胡乱思忖之际,只见连衣从走廊的另一头过来,站在柳笙的房门口几经犹豫后,终于迈步走进。
“贺兰公子,”连衣眼眶红肿,眼底水花若隐若现,双手不自然的拧搅着袖摆,垂首道,“连衣来,是向公子辞行的。”
敏之循声回头,见连衣双唇微颤,一脸的悲怆哀伤,不由得轻声问道,“去哪?”
连衣紧咬下唇,极力抑制着指尖的颤动,小心翼翼回答,“连衣在这儿,就柳笙一位知己好友。如今他不在了,连衣生无可恋,也不想再留此处,睹物伤人。”
敏之双眉微蹙,隐着淡淡愁虑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温柔,“那你准备去哪儿?”
原以为柳笙独在此处必是孤苦无依的,现在看来……这名叫连衣的男子,也曾因为他的去世而伤心欲绝……
“你和柳笙,是朋友?”未等连衣回答,敏之接着又问道。
连衣闻言,眼眶徒地一红,回望敏之的眼底蒙上一层薄薄雾气,“连衣和柳笙皆属命苦之人。柳笙在时,连衣还有个可说话之人,现在他走了……”水汽在眸中凝聚,化作一颗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不知道,这般独自偷生,还有何意义。天地之大,竟无连衣容身之处……”
话语如同细腻的沙子,从敏之心间簌簌落下,心的一角忽然柔软起来。
起身看向房中所站之人,敏之略显暗淡无光的眸子里,漾动着一丝轻柔苦涩,“既然如此,随我同往国公府,可愿意?”
连衣一震,抬头难以置信的瞪视着敏之,湿润霎时温起眼眶,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口中喃喃嗫嚅着,“国公府……不、不……我不能……”
“为何?”敏之看着连衣轻声问道。
连衣的眸子瞬时失去神采,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我,我是一个污秽之人……不配……不配……”
敏之弯唇淡笑,伸手抚上连衣苍白的脸颊,温柔拭去那一滴泪花,“我只问你,可愿意?”
连衣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打湿了整片衣襟,点着头梗咽道,“愿意……愿意……”
敏之嘴角愠着浅浅笑意,眼底落寞怅然却愈发的浓烈起来。
走出问燕阁时,日已过午。敏之才觉心扉平稳了一分,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拍在他的肩头,令他猛然一惊。
“做了亏心事?”熟悉的揶揄声在身后响起,敏之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敏之头也不回地问道。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薛御郎走至敏之身前,精锐的黑眸里闪着明耀光泽,嘴角微挑,现出几分不羁,“问燕阁,”扭头看了看头顶的牌匾,薛御郎挑眉一笑,“怎么贺兰公子,也有这等嗜好不成?”
敏之斜怂谎郏焕洳蝗鹊溃氨竟佑泻问群茫灿胙Υ笕宋薰亍!
薛御郎一步上前挡住敏之的去路,低沉惑人的嗓音,从他的头顶缓缓移至耳畔,“怎会无关?贺兰公子这般言语,当真是无情。”
灼热的气息从领口溆溆灌入,敏之蹙眉扭头,瞪着薛御郎沉声喝道,“今日没有心情与你嬉闹,若无要紧之事,旦请离去!”
愤然迈步,才刚走出数米便被薛御郎一把拽住手腕,强拉着他转身与之目光交缠“你……”
透过敏之那对清减的眸子,薛御郎看见了掩藏最深的酸楚,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忽然起笑道,“谁说我无要紧之事?”
敏之侧头对上薛御郎的目光,脸上的神情虽仍有怀疑,却柔和了许多,“何事?”
薛御郎在心底快速思忖片刻后,边走边回头看着敏之盈盈笑道,“再过一月,我侄儿便出世了,特来跟你求个好名字,如何?”
敏之眉间一颦,偏头勾唇嗤笑,话语冰冷无波,“看来,你是在消遣我。”
薛御郎停步回身,逼近敏之的脸,一字一句隐在笑意深处,“薛某再认真不过。”
敏之微微颔首,直视了薛御郎许久后,才略带嘲弄的随意开口,“如此,就叫‘薛绍’好了。”
“薛绍?”薛御郎微侧了下头,将这二字放在唇边琢磨半晌后,拍掌而笑,“好名字!就叫薛绍!”
“喂!”敏之大惊,这才反应回神,忙上前喊道,“我随口说的,不可当真。”
薛御郎疾步走至街道的另一边,隔着一小段距离朝敏之扬唇笑道,“为何不能当真?‘薛绍’二字极好。多谢公子赐的好名,等绍儿满月,定邀公子小酌一杯。”说完,朝敏之拱手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敏之缓缓上前几步,望着薛御郎远去的背影,心底五味俱全。
薛绍……原来薛绍是他的侄儿……
思绪布满了整个身心,敏之轻阖眼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一直以为找不到这个时代的代入感,无法将自己融入身边的每一件事,却不想……
敏之轻轻睁眼,浓密的羽睫仿佛蝶翼初开,在眼扩投下一圈朦胧阴影。
原来命运早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便已开始重新转动。
不能改变历史,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有可能在影响着历史。既然如此……
敏之低头看着双手,掌心纹路从眼眸直达心底深处,凌乱成散不开的一团。
既然如此,就让历史将命运……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