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狐疑地瞅了长孙无忌一眼,虽觉有些莽撞,却仍掩不住心底的疑惑再度问道,“长孙大人竟要与我同行?”
“正是。”长孙无忌含笑点头,率先朝宫门走了去。
敏之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快速思忖片刻后,迈步跟上前。
刚到门口,便见长孙无忌已坐在了一辆马车上,朝他招手示意,“贺兰公子,请上车。”
敏之笑着点头,毫不犹豫地跨步上车,在长孙无忌的对面坐定。
见敏之这般毫无顾忌,长孙无忌微笑开口,“若是现在再来与老夫说,贺兰公子今非昔比,老夫定不会怀疑。”
敏之心知今日长孙无忌邀他同车,并非叙旧这般简单,更何况他二人之间也从未有‘旧’可叙。想到这里,敏之不由得弯唇一笑,问道,“昔日如何?今日又如何?”
长孙无忌侧头尤为认真地看了一眼敏之,抖了抖宽袖,随意一笑,道,“昔日的是贺兰敏之,而如今的,老夫却无从得知。”顿了顿,见敏之一脸的错愕与惊异,又接着道,“听闻贺兰公子坠马失忆后,性子大不同从前,如此看来,果然甚是。”
敏之扯起一边的唇角笑道,“人总是有变的时候。停留不前,并不是一个好现象。”语气听似轻松,然而掩藏在袖里的手指却紧握成拳。
长孙无忌手捏胡须微微颔首,半眯的眸子里精光闪耀,“这么说,贺兰公子的变,却是好现象了。”
“若不是好现象,”敏之扬唇而笑,瞳光宛如星月,水晶一般动人,“长孙大人就不会邀在下一车同行。”
敏之的话引来长孙无忌的朗声大笑,两人之间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因这笑意给彻底破解。
长孙无忌转头咳嗽了几声,顺了顺心底那口堵塞的闷气后,淡笑道,“老夫年事已高,再过不久,就该辞官归田了。”
敏之虽与长孙无忌素无交集,然而也知此人在历史上甚为清廉。如今他既肯主动开口与自己交好,敏之也断不会拒绝他的一番好意,便道,“长孙大人若是有心归隐,就请尽早决定。”说到这儿,感觉自己话意大为冒犯,不由得自嘲般笑笑,“长孙大人虽为朝廷梁柱,然则时过境迁,诸事也非大人一人能力所及。当断则断,万不可犹豫不决。”
长孙无忌一愣,想不到敏之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直直盯着敏之看了许久,长孙无忌试探性开口道,“贺兰公子是在劝老夫辞官?”
“正是。”敏之也不遮掩,点头应道,“长孙大人今日邀在下同行,想来必是对近来晚生所言所行心有疑惑。既已同车,那么敏之为大人一解疑惑又有何难?大人心中不满之事,晚生心知肚明。只可惜,晚生身不由己,也帮不上忙,唯有奉劝大人尽早离宫,或者还能挽救一二。”
若说长孙无忌之前对他还存在着猜忌,那么这一刻只剩下震惊与好奇。
自从听狄仁杰说了贺兰敏之的改变后,长孙无忌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若非今日与他亲身交谈,真真难以置信,这番话竟是从贺兰敏之口中而出。
敏之一席话落,更勾起了长孙无忌的兴趣。只见他手捏胡须仰头大笑,饶富兴味地开口道,“贺兰公子果然是独具一格,历来只有人劝留,何曾听人劝离过?”
敏之淡淡一笑,伸手挽起一旁的帘子看了看窗外,随口道,“去留只在个人。长孙大人既已心有定夺,晚生之言,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说完,回头对上长孙无忌那双探究的眼睛,笑道,“长孙大人若是方便,请在此处停车。”
长孙无忌就着敏之的手往窗外探了一眼,马车在一家倌楼前稳稳停了下来。
“问燕阁?”见敏之转身就要下车,长孙无忌道,“贺兰公子是要去这倌楼?”
“正是。”敏之回头朝长孙无忌笑笑,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多谢长孙大人相送,告辞。”说完,跳下马车往楼内走了去。
长孙无忌掀开帘子目送敏之的背影走进问燕阁,静然沉默半晌后,才沉声道,“走罢。”
感觉到门外马车的缓缓离去,敏之笑着摇了摇头,径直上楼走进柳笙的房内。
见敏之回来,柳笙既惊又喜,刚要去沏茶,敏之拉着他坐下道,“不必了,我就走。我不过是顺道来瞧瞧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柳笙白皙的脸颊飞起两抹薄薄的红晕,抿唇笑道,“莫不是,你要接我过府了?”
敏之不想他竟一语道中,微然一怔后,笑意已在脸上朦胧染了一层,“你这猜心的功夫,倒比我厉害得多了。”
见敏之面如皓玉,眼波清澈,柳笙当下忍不住的面红耳赤,哪里还敢多看,忙将头转开,低声道,“既然说是好消息,除了这个,再无其它。”
说完,柳笙只觉脸上燥热得厉害,刚想起身借口沏茶出去透透气,哪知敏之只拉着他说不用,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送了敏之出门望着他远去。
想到敏之临走前一再许诺,等府邸一切妥当后便即刻接他过府,柳笙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捧着热辣辣的脸进了房间。
看着柳笙满目漾笑地将门缓缓阖上,连衣从楼梯的拐角处走出,怨恨的目光里仿如两把利刃散着森森寒意。
东宫。李弘将许敬宗递上的文卷细细看了一遍后,递回给他道,“此事还请老师奏与母后商议。”
“太子殿下,”许敬宗恭敬接过文卷,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太子能有所定夺。”
李弘轻轻摇头,似叹息又仿如感慨,“那就,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罢。”
“是。”许敬宗令一旁的太监记下后,正欲退下,抬头时见李弘一脸的怅然,不禁开口劝道,“太子殿下,安定上位、治理人民才是殿下心系之事……”
还未说完,便被李弘摆手打断,“老师且请退下。”
许敬宗话到嘴边只得黯然咽回肚里。无声长叹后,带着太监退出殿外。
“许大人,”刚走出东宫,身后的太监便问道,“奴才服侍太子这么些年,就瞧他对那贺兰公子甚为挂心,为何不同皇后娘娘直言……”
“住口!”许敬宗忙喝道。转头环顾了四周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由着你胡言乱语!”
那小太监也自知犯了忌讳,忙缄了口。刚走几步,却仍忍不住的嘀咕道,“奴才……奴才也是心疼太子殿下……”
许敬宗脚下一顿,随即迈步边走边道,“太子心思,老夫又岂能不知?”想到自己素来疼爱李弘,许敬宗的口吻也不由得缓了几分,“你当事事这般容易?且先不论贺兰敏之乃皇亲国戚,与殿下有着至亲血缘关系,就是皇后娘娘那儿,也断不允许太子眷养男宠,难成万民表率。”
而近日听皇后口气,对太子所言之行已尤为不悦。再长此下去,只怕……
许敬宗不敢多想,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却愈发的强烈起来。
看来,这事情的关键还在那贺兰敏之。若他能出面劝服太子,将东宫的墨卿送走,一切,就更为好办了。
等敏之回府时,宫中御医刚走。侍女告诉敏之近来荣国夫人身子日益衰退,就连下床也有些困难。
敏之忙去到杨氏所住的厢房探视,见她果然神情憔悴,未上妆的素颜满布皱纹,苍老得令敏之心一窒。想着床上这人原也是自己外祖母,虽是换了灵魂少了那份血浓于水的感觉,然而她待自己的心却是真的。
敏之上前劝慰了几句宽心的话,见荣国夫人眼泪鼻涕齐飞,死抓着自己手不放,当下不免心感别扭起来。
挣脱了杨氏的手后,敏之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便唤来侍女照看,自己退出了房间。
走在回房的路上,左思右想后心底仍觉不妥,再度去到杨氏门外,对那贴身侍奉的丫头细细嘱咐了后,这才安了心回房梳洗更衣。
入夜,万籁俱静。絮絮清风,混合着水露清香若雾似纱般悠然缭绕,令人心醉神迷。
随风摇曳的柳树下,一道身影朦胧伫立。绸亮黑发在柔和月光下散着淡淡光泽,颀长的身形笼罩着阴影忽隐忽现,随风飘拂的衣袂更添几分诡魅的气味。
连衣紧了紧衣襟几步奔上前,对那道身影鞠躬道,“大人,贺兰公子马上就要接那贱人过府了。”
“那又如何?”那人头也不回地问道。
连衣闻言心凉了半截,虽然他强力压下心中怨恨与妒忌,然而那情绪泄在脸上却愈加明显,“凭什么他可以陪在贺兰公子身边?他不配!贺兰公子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连衣!”
“你想去国公府?”那人嗤笑出声,冰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可他已经选了那个叫柳笙的男子,不是吗?”
“我绝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连衣眼底寒光乍现,秀美的脸上笼着一片狰狞凶狠。
“你想我,怎么帮你?”那人声音低沉沙哑,仿如沉淀着夺人心魄的蛊惑,扰乱着连衣扭曲的心灵。
连衣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勾唇冷笑,眸底冰霜犹如洌洌寒冬,能将万物凝结成冰,“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