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险再次醒来,是在车上。他昏迷了又醒,醒了又昏迷,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混乱不清。
不知道是在什么车上,只听见引擎轰鸣,随时都要散架了一样。也不知道开车的是谁,车技其烂无比,一个接一个的急转,晃得他胃都快要甩出去。
他被脸朝下搁在车子后座上,车晃一下,就牵扯得后背上的伤口撕裂似的疼。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进过食了,饿的感觉已经很模糊,胃里像是挺了一块大石头。干热的嗓子眼仿佛有人拿着砂纸摩擦,一出气就疼痛难忍。
车晃是晃点儿,好歹暖和,只是不知道前座两位哥们早上是不是吃了韭菜盒子,车里一股难闻的味儿。汽油混合食物闷在暖气里味道,让周险胃里越发翻腾。
他使劲别过脑袋,往前面座位上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上那男人穿一身蓝色羽绒服,副驾上的男人则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
车胎不知压到什么,硌了一下,“黑夹克”骂了一句,“会不会开?不会滚下去!”
“这路稀烂,你耐心点。”
“黑夹克”骂骂咧咧,“……把这人丢山下去得了,枝川鹿山联合搜捕,郑叔早他妈自身难保!”
“别低估郑叔,人好歹纵横鹿山十几年,没点本事早进去了。你有点耐心成不?车是我开的,路是我找的,从头到尾你屁事没干,怨气倒比我还大。”
“黑夹克”哼了一声。
“这次要能助郑叔脱险,咱们在他面前也算混了个功劳。你不是想开馆子吗?咱们把人给郑叔安全送到,这事儿就算成了!以后有郑叔罩着,干啥不成?”
“黑夹克”这才偃旗息鼓,从座位底下翻出个矿泉水瓶,拧开咕噜噜喝了半瓶。
周险听出大致情况了,也不由佩服方子那边的行动力。郑叔劫了他是以防万一,现在这么快就不得不用上他,可见情势已然紧迫。
他紧咬着牙,扛着脑袋里阵阵翻滚的闷痛,费力思考:郑叔抓了他,下一步干什么?谈判?跟谁谈判?方举?还是……
陈守河。
是了,一定是陈守河。郑叔跟着陈守河勾结了几年,手里捏着陈守河不少把柄,他要是被抓了,陈守河也别想全身而退。
无论如何,在郑叔找上陈守河之前,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想明白这层,周险出声:“喂!”
“蓝衣服”一惊,急忙踩刹车。“黑夹克”转过头来,“干啥?”
“你们算盘打得不错,”周险声音干哑,“但我伤口感染了,撑不撑得到你们跟郑叔汇合,还真不好说……”
“黑夹克”探过身来,抓住他脑袋,片刻,骂了一句,“发烧了。”
“蓝衣服”拿起仪表盘上破破烂烂的地图看了一眼,“前面是青石镇。”
“黑夹克”朝前踢了一脚,连骂了两句。“蓝衣服”也懒得安抚他,发动车子,往青石镇驶去。
周险闭上眼,在心里盘算,青石镇,离鹿山已经不远了。
前面车一个急转,他胃里猛地一冲,干呕了两下,脑袋像被吸入一个漩涡,高速旋转起来,他没撑住,又昏了过去……
这几日大家都昼夜不息,情绪低迷。
周险是死是活没有一点线索,郑叔也仿佛人间蒸发,大家都好似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任何出路。家里许母一天来一个电话催促姐弟俩赶紧回家过年,许棠只得继续瞒骗敷衍。她让许杨先回去,许杨却不肯走,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来听到周险线索再说。
许棠焦灼难安,夜里睡不着,几次爬起来,像排遣郁结的情绪一样,在房里来回走动——恐怕还没等到周险消息,她自己要先一步疯了。
许棠将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上面映出自己苍白漠然的脸,
窗外夜幕沉沉,离过年只剩六天时间,远处近处燃起的灯火都似染上了新年的喜气,唯独她,像是被困在茫茫大洋中的孤岛上,等着何时有船经过……
“咚咚咚!”
许棠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赶紧披上外套打开门,却是许杨,神色急促。
“姐,刚方子哥得到确切消息,郑叔在鹿山一个加油站出现了。不过他们去迟了一步,没捉到……”
许棠心脏咚咚乱跳,“周险在鹿山?”
“郑叔在鹿山,险哥多半也在鹿山。方子哥说他们准备出发去鹿山,问我们要不要跟着一起……”
“什么时候走?”
“两点就走。”
许棠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刚过。
“姐,要走的话,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再睡一会儿,出发前我叫你。”
许棠完全坐不住了,立即开始整理行李。她东西不多,翻翻找找半小时就收拾完了。离出发还早,她睡不着,靠窗坐下。
太阳穴跳疼,她使劲按了按。许杨带来这消息像一针强心剂,让她终于稍微打了些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许杨上来敲门,通知她车子马上就走。
峰连着峰,在夜色中仿佛猛兽蛰伏。黑色轿车便如猛兽身上的一只虫子,匍匐前行。
车里几人昏昏欲睡,唯独许棠毫无困意。
小伍开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嫂子,你要不睡会儿?从枝川到鹿山要四个小时。”
许棠摇了摇头,“没事,我也睡不着。”
小伍笑了笑,“那要不嫂子陪我说会儿话?开夜车容易犯困。”
许棠微微笑了笑,明白小伍是不想让她胡思乱想。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周险的?”
“我在方子之前就认识险哥了,不过我不像方子那样会打架,我只会开车,以前在鹿山的时候,跟人比赛飙车。”
“秋名山车神?”
“什么?”
许棠笑了笑,“一个动画片,男主角是赛车的。”
小伍腼腆一笑,“我没看过……我下回找来看看。”
“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个妹妹,在县里念书。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所以早早出来挣钱了。认识险哥之后,就一直跟着险哥。险哥重情重义,从来没亏待过我。自己穷得吃不上饭,也会想办法帮我妹妹凑学费。”
许棠头靠着车窗,“嗯。他是这样的人。”
小伍咧嘴一笑,“嫂子你别太担心,前几年险哥去我家过年,我太奶奶给他算过命……”
“你太奶奶会算命?”
“会,可准了。我们镇上娶亲破土,问名入宅,都找我太奶奶看吉日。太奶奶给险哥算命,说他享福在后,儿孙满堂……”
听到最后一句,许棠笑得差点呛住,“儿孙满堂也能看出来?”
“能啊。太奶奶还帮险哥跟你合过八字,说你俩特好特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太奶奶该不会是看周险凶神恶煞的,故意捡好听的唬他吧?”
“不会,”小伍一本正经地否认,“我太太爱惜名声,不会说假话的。”
许棠笑起来。不论小伍是不是胡说八道——虽说他这性格,完全不像是会胡说八道的人,起码此时此刻,她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车又开了约莫两三个小时,道路两旁渐渐出现了楼房,都熄着灯,车经过时惊起几声狗吠。
当天空露出一点鱼肚白时,车子驶上了过江大桥。许棠身体坐得笔直,看着对岸灰蒙天色中露出的高楼的轮廓——鹿山到了。
天越开越亮,到鹿山县城里面时,道旁的早点铺子已三三两两开了门。车子继续往上开,远离了刚刚苏醒的城市中心,驶入一片别墅区域。
七万八绕,车子停了下来。
方举和许杨都醒了,“到了?”
许棠抬头一看,却见前方一栋别墅前,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形消瘦,穿着件皮大衣,戴着口罩墨镜,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粉丝的羽绒服,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毛线帽子,没戴围巾和口罩,脸颊让风雪冻得红扑扑的。
她挥了挥手,喊道:“小伍哥!方子哥!”
她身旁的男人也摘了口罩和墨镜,拿微微凹陷下去的一对眼睛看向这边。
方举赶紧走过去,笑着打招呼:“骁哥!”
许棠一愣。
小伍在旁边解释:“那是骁哥,冯骁。嫂子你应该听说过;那是骁哥女儿,冯薇薇。”
冯薇薇挽住方举手臂,打开话匣子一样开始跟他讲学校的事。她声音清又脆,跟布谷鸟一样叽叽喳喳。方举应接不暇,一下被她给说蒙了。
许棠没想到方举这话唠也能遇到对手,忍不住笑出声。
几人在门口换了鞋进屋,骁哥喊来一个保姆给大家沏茶。冯薇薇在骁哥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坐下,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饶有兴致地落在了许杨身上。
骁哥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薇薇听说你们要来,也非要跟过来看看。”
冯薇薇是骁哥唯一的女儿,一直在鹿山念书,读高二。几年前骁哥忙的时候,周险还代替出席过冯薇薇的家长会。当然方举也提议过,但冯薇薇忌惮他的一头红发,委婉拒绝了。
冯薇薇晃了晃小腿,“我是过来看险哥的,结果到了我爸才告诉险哥没来。”
骁哥转头看了冯薇薇一眼,“薇薇,院子里梅花开了,你过去看看吧。”
冯薇薇愣了一下,知道这话是有意让她回避。她站起身,目光在许杨身上转了一圈,“你叫什么名字?”
许杨莫名,“许杨。”
“你陪我去看梅花吧,好不好?”
许杨看了方举一眼,方举笑了笑,“许小弟,那你陪薇薇逛一会儿吧。”
冯薇薇一把拉过许杨手臂,拽着他往后门走去,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顿,转头朝着自己的父亲看了一眼,微微蹙了蹙眉。
方举拿过烟盒抽了一支递给骁哥,谁知骁哥摆了摆手,“戒了。”
“怎么戒了?”
骁哥声调平稳,“肺不好了。”
方举自己把烟点燃,笑说:“听说骁哥现在在开安保公司?”
骁哥“嗯”了一声,“稳妥些。”
方举笑说,“也好,省下时间多陪陪薇薇。”
骁哥抬头看向方举,他身体消瘦,眼窝凹陷,是以显得目光更深,“没多长可陪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薇薇毕业。”句末含了声叹息,语调更有几分苍凉。
方举和小伍一时沉默。
过了片刻,骁哥抬了抬眼,“你们这回动静可真不小。”
方举没说话。
“整个鹿山都震动了,”骁哥挑眉,“倒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身份,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方举严肃道:“望骁哥海涵。”
“海涵不海涵,我还能拿你怎么样?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心愿,”骁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渐冷,眼中含了几分狠意,“我命都只剩半条了,死前怎么着也得拉下郑叔给我当垫背!”
方举忙说:“骁哥,能有你帮忙,我们当然如虎添翼。”
骁哥一时没说话,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了窗边。
从这儿,正好能望见后面的院子。地上堆了些雪尚未化完,薇薇站在石头上,正伸长了手臂去够树枝上的梅花。
他看了很久,方才开口,“帮你们,也是想给薇薇积德,以后我走了,免不得还要仰仗你们多照顾。”
方举肃然开口:“骁哥,你放心。”
“这房子很安全,你们要没别的地方,就先住着,水煤电什么也不缺。我会召集我手里的人,帮你盯着郑叔的线索,一有消息,我跟你联系。”
“骁哥,我先代周险谢过。”
骁哥转过头来,目光在许棠身上停留片刻,不再说什么,伸手将窗户推开:“薇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