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棠第一次和周险打交道,是小学六年级放学后的一个傍晚。在周险家附近围墙的拐角之处,周险正在跟人打架。他一个打三个,挨得鼻青脸肿,眼中却有一股猎猎燃烧的狠意,仿佛孤狼负隅顽抗。
那三个人都比他大,一边打一边笑嘻嘻地骂脏话:“你妈是□□,你就是□□养的!”
“听说你妈二十块钱一晚上,你在外面给她放风,是不是啊?”
后面还有更下流的话,许棠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这些议论,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见。
从周险搬过来时,她路过他家门口,总是忍不住往里看一眼。多数时候他家都是大门紧闭,偶尔能看见窗户后面有人影晃动。路过得多了,她总算见到了这对活在大家唾沫星子里的母子。
周险母亲比她想象中更为漂亮,这种漂亮在渡河镇里难得一见。这里大部分的女人,都被生活打磨得粗粝,而周险妈妈,却仿佛开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的一朵迎春。
许棠听人说,她这样长相的人,命犯桃花但是福缘浅薄。
周险始终没有放弃抵抗,瞅准机会就朝着那三人眼窝子狠揍一拳。但多数时候,雨点般密集的拳头总是落在他身上。许棠看不下去了,一边朝巷子里跑一边大喊,“爸!就在这里!快带警察过来!要出人命了!”
那三个人总算住了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朝着反方向飞奔而去。
许棠听见他们脚步声远了,这才停了叫喊,反身回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墙根地下有个纸盒子,里面一只母猫刚刚下了崽。许棠一愣,忍不住朝周险走过去,“你……你没事吧?”
周险将嘴里血沫吐出来,恶狠狠看她一眼,“关你屁事。”说着端起纸盒,一瘸一拐地往里面去了。
此后,许棠每次经过,都会忍不住往里看一眼。
有时候周险站在院子里,头伸在水龙头底下洗头,洗完之后一甩脑袋,在傍晚的夕阳里扬起晶亮的水珠;有时候周险穿着条裤衩坐在门前台阶前,拿着一段木头,不知道在削什么东西;有时候他端着碗喂在院里角落里的一窝猫仔喝水;有时候他也仅仅只是坐着,一言不发……
半年之后,周险就搬走了,然后许棠渐渐听说他加入了“青龙帮”,跟着骁哥在混,而且混得不错。
许棠脚步不由加快,很快便看到了周险家锈蚀的铁门。
方举正站在门口抽烟,望见她来了,扔了烟头,一脚碾息,冲着她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许棠心脏抽搐似的揪紧,一手紧紧捏着手里的塑料袋子,一手扶着腰喘气。她凝眸看着方举,声音因气息不稳微微颤抖,“方举,我问你一句话,你和周险,是不是好人?”
方举瞬间敛了表情。
许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张翻拍的照片凑到方举面前,“你,跟周险,是不是好人?”
许棠见方举不说话,将手里的塑料袋子举起来,“这是上回我故意骗你沾上指纹的水果刀,如果你是好人,我现在就还给你。”
眼前这小姑娘目光笃定,步步紧逼,方举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呆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正在此时,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响。
许棠尚未及回头,周险伸手将她一箍,把她手指一掰,夺过手机揣进兜里,又将她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一把抢过来,伸手丢给方举。
周险叼着烟抬头看向方举,“你先回去,我收拾完了过去找你。”
方举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还沾着泥土的塑料袋,目光沉沉,神色复杂,他看了许棠一眼,转身走了。
周险维持现在这姿势,将许棠带进门内,猛一摔门,惊得许棠身体一颤。周险往前一步将她压在门边墙上,桎梏在两臂之间,目光沉冷迫人,“说,你都知道什么?”
许棠脚跟发软,暗自攥紧了手指仰头看着周险,“我……”
“之前有胆子过来招惹我,现在让你说话你不敢了?”周险腾出一只手夹住烟,冲着许棠脸上吐了烟圈,许棠呛得一阵咳嗽,望着他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固执,“我只知道你跟方举不是坏人。”
周险闻言静了一会儿,盯了她数秒,急促笑了一声,“你懂什么好人坏人?”
许棠如今难以脱身,索性豁了出去,“上回伐木场失火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你跟方举正好就那时候路过?你们真的是从县里办事回来吗,还是……”她咬了咬唇,紧盯着周险“……还是你们就在附近徘徊,看到我出现了,刻意从我面前经过?”
周险目光一敛,缓缓吐词:“继续说。”
“还有蒋禾花,她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绑她那些人打算找谁勒索?所以,他们绑架肯定不是为钱。不是为钱,自然是为了别的什么。救了禾花之后,郑叔的人又找上门来,目标明确,针对你和方举。所以他们绑了禾花,肯定也是针对你和方举。”许棠顺了顺呼吸,接着往下说,“上面我很肯定,下面就仅仅只是猜测。”
周险勾了勾唇,“接着说。”
“我上回在奶茶店窗户外面听见了你跟方举的谈话,因为张雪来了,你话没说完。后来你受伤出现在我家后门——其实你是打算跑到这儿来,只是恰巧被人追上了,不得不敲我家门。你被人追砍,结合你你没跟方举说完的话,我猜测,你撞到了郑叔的人正在干什么事,被他们发现了。”
许棠见周险听得饶有兴趣,停了停,继续说,“你可能根据这条线索,接着往下追查,查到郑叔的人在伐木场藏了什么东西,那次失火,不是意外。昨晚上一辆运木材的卡车坠毁了,肯定也与此事有关。鹿山伐木场平时进出都需要登记,唯独失火这种时候,你们可以趁乱进去调查。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这火放得非常不高明……”
周险挑了挑眉。
“湿柏很难着火,放火的人恐怕也是怕火势难以控制,所以只点了这一处。当时大家在围观救火,你就乘机去调查伐木场。郑叔的人看你出现在周围,对你产生了疑虑,所以绑了蒋禾花试探你的态度。”
许棠咬了咬唇,“我一直好奇,我生日那天你为什么要大张旗鼓给我过生日,还让所有兄弟喊我‘嫂子’。后来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让郑叔的人知道你换了新女朋友,而且还对这女朋友非常‘重视’……”许棠自嘲地笑了笑,“后来你听说我要去鹿山水库,知道机会到了,就安排了这么一出。他们绑架禾花试探你的态度,你就如他们所愿,让他们以为你出现在鹿山水库是因为我在那儿,救禾花自然也是为了我,甚至不惜和方举两人对抗他们十余人。接我去县里,当然也是为了让这出戏更加逼真……”
周险手里的烟积了长长的一截灰,他伸手弹了弹,“继续说。”
许棠紧盯着他,“周险,你在利用我洗脱你纵火的嫌疑,是不是?”
周险没有回答,静了数秒,眯眼看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我和方举是好人?”
许棠紧咬着下唇,沉默许久复又开口,“我不知道站在方举身边穿警服的人是什么人,但方举高中是在鹿山五中读的,他家庭应该非常不普通。我不肯定,我只是希望,你是和方举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帮忙打听郑叔的消息。”她声音渐低,“我只是希望,你们是好人,不然我……”她手指紧紧攥住,攥得指节发白,“我不能原谅你。”
周险低笑一声,“你煞费苦心接近我,就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好人?许海棠,你真有意思。”
“我不……”
“以前在我家门口远远怜悯看着我不过瘾,终于忍不住想来感化我了?”
许棠瞪大了眼睛,“……你还记得?”
周险吸了一口烟,“本来只是觉得你眼熟,后来你弟说你上学都会经过我家,我就想起来了。”他勾了勾唇,伸手掐住许棠下颔,直直盯着她眼睛,“许海棠,我周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不是,今后更不会是。”
许棠咬牙,“我不信。”
周险扔了烟蒂,“我以为你这人只是有点蠢,没想到这么蠢。”他将许棠松开,掏出兜里的手机,当着许棠的面将方举那张照片删掉,而后抠了电池,掰断里面的卡。一松手,手机后盖和电池一齐落入泥水之中。周险一脚碾上去,“游戏结束了,小姑娘,去市里好好读大学吧。”
许棠低头看着泥地里面目全非的手机,心脏仿佛让人拿刀片飞快地划了一道。眼前的男人眼神淡漠,仿佛这两个月多时间从未存在,最初最终,都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