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听着窗外的雨声,云澈只觉得烦闷无比,将被褥蒙住脑袋有觉着闷得慌,猛地坐起身来,发觉无事可做又悻悻然躺回去。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雨停了,云澈亦终于睡着过去。
翌日,云澈去了学堂,在以文御武之学间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放课,下意识朝自己身旁望去才想起凌子悦还在休息。
由于昨夜睡的不好,云澈午憩时倒睡的深沉。一觉醒来时,才发觉快到黄昏了。
“锦娘——锦娘——你怎么让我睡了这么久啊?”
这样晚上就更睡不着了。
锦娘缓步而来,替云澈穿上外衫,“凌子悦来了,一直在门外候着。”
“什么——”云澈这才醒过神来,“你怎么不早说!”
“凌子悦说等殿下睡醒再说。”
“她说你就……”云澈等不及锦娘慢悠悠的动作,自己草草穿上外衫奔至门外,果见凌子悦立于门边,不知道等了多久。
“子悦!”云澈想着这几天下雨外面湿冷,拽起凌子悦的手腕将她拉了进来。
“殿下。”凌子悦一开口,云澈就觉着不对劲了。
和之前一直忍耐自己挑衅的表情不同,云澈读不懂凌子悦眉眼间的沉冷和生疏。
除非在外人面前,凌子悦鲜少称呼自己“殿下”。
锦娘退出寝殿,将门阖上。
“你……你身体好些了吗?”两人闹了这许久的变扭,云澈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关心的话语。
“禀殿下,凌子悦的身体已经无恙了。”
凌子悦的遣词用句完全就是要与自己拉开距离,云澈瞬时心中又开始嗤啦啦烧起火来。
“喂——你到底想怎样!你骗我这么久我没揭穿你,你病了我还……还派人去看望你,你还想怎样?”
说时迟那时快,凌子悦骤然抡起拳头,砰——地一下砸在了云澈的脸上。
云澈差点坐在地上,捂着被打中的地方不可思议地看着凌子悦:“你……你打我作甚!”
那一瞥,云澈才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凌子悦。
她的表情果断刚毅,英眉入鬓,双眼有神就似挣扎中的小兽。
“云澈——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做个了断!”
听到这话,门外的宫人们正欲入内却被锦娘拦了下来。
“你们进去作甚?两个孩子起了争执,不让他们打一场是不会和好的!”
“可是……”宫人们为难,生怕云澈受伤洛嫔追究。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锦娘在照顾云澈的宫女内侍当中颇有威信,她一句话令所有人都远远退下。
“了断?什么了断?”云澈睁大了眼睛,哪里见过凌子悦亮出这般阵仗。
“你我自幼相识,同窗苦读,你不喜欢以文御武,我凌子悦也不喜欢。你认为是非有分,应以法断之,虚静谨听,还说以法为符都是狗屁!我也一向认为无为而治乃庸君!”凌子悦跨上前去又是一拳打了过来,速度极快但是云澈却躲了过去,“这些你都忘了吗!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当年贤亲王长女凝瑶郡主与廷尉林肃情投意合,陛下意欲婚配二人。可戎狄的和亲信一来,凝瑶郡主只得垂泪远嫁。你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一向神情不露于表的林肃竟然满目苍凉,随在和亲的马车后一直送出帝都。不到半年,就传来郡主病故的消息,被陛下视作肱骨之臣的林肃……刹那间苍老。他醉酒之后质问陛下,为何男人在战场上失败了付出代价的却是女人!你替陛下回答,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蹄将踏平戎狄!我云顶王朝的女子再不用委曲求全!”凌子悦侧身另一拳打过去,云澈伸手紧紧扣住,凌子悦却咬着牙要将拳头收回来,“这些你都忘了吗?在殿下的眼中,我与殿下一起经历的这些也是假的吗!”
云澈心中动容,直想将凌子悦紧紧抱住。
怎料凌子悦另一只手猛地推向云澈面门,挣脱开来,她的脸颊绯红眼神笃定,“凌子悦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殿下驰骋沙场而苦习骑射,殿下也忘了吗!”
“子悦!”云澈此刻真真后悔了,凌子悦所说句句戳进他的心窝。
“殿下如果觉得这些都是假的,那么凌子悦无言以对。凌子悦命不足惜自会了断!但求殿下放云恒候府生路,凌子悦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凌子悦的脸上狠狠挨了一个耳光,响声久久不绝,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直气势被凌子悦压制的云澈忽然怒吼出声,这一下倒是将凌子悦震住了。
云澈上前,拎起凌子悦的衣领,双眼之中怒火沸腾简直要将凌子悦焚烧殆尽,这是凌子悦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怒的云澈。
“你要是再说什么‘死不足惜自行了断’,我就一定会让云恒候府给你陪葬!”这句话,云澈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你是什么意思?”一切转的太快,倒是凌子悦回不过神来。
云澈瞪着凌子悦却不说话。
“你……你是原谅我了吗?”凌子悦歪过脸,小心翼翼地确认。
良久,云澈才“嗯”了一声,极为勉强。
凌子悦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这时才觉着脸上火辣辣地疼。云澈方才那一巴掌绝对使出了十分力。
忽然之间整个寝殿安静之极,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又不说话。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锦娘立于门外,扬声道:“你们俩打完了吗?若是打完了我便唤人进来收拾残局。”
锦娘这么一说,云澈才注意到凌子悦半边脸肿了起来。
“疼不疼?”云澈伸手刚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就听见她发出“嘶——”的一声,小脸皱到一起去了。
云澈心中后悔自己刚才下手怎么那么重,倒是凌子悦却裂开大大的笑脸。
“阿璃若是原谅我了,就算两边脸都被打了也没关系!”
云澈心下柔软,蓦地将凌子悦紧紧揽入怀中,“以后我再不会打你了!也决计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凌子悦的下巴撞在云澈的肩上,耳边是他胸膛传来的有力的声响,像是黑暗中的暗涌的潮。
锦娘听殿内已经没有了争执与打闹声,于是推门而入。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云澈的下巴青肿了起来,而凌子悦的脸颊五指印清晰可见。
“锦娘……给子悦上点药吧。”
“锦娘想万一一会儿二位又打起来了,这药就白上了。”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以后都不打了!”云澈赶紧摇头道。
锦娘嗔笑了一声,去拿了药来。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坐着,锦娘一一为他们抹上药膏。
凌子悦坐在云澈的对面,每当她因为锦娘的指尖戳上伤处而耸起肩膀时,云澈也会不自觉皱起眉头。
“子悦……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宫的原因。”云澈极为认真地问。
锦娘也停下来,起身查看殿门外是否有人,然后关上殿门守在门外。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眼中掠过一抹愁伤。
“我的母亲并非正妻乃是妾氏,而凌子悦也并非我的本名,而是我孪生哥哥的名字。那年为诸位皇子选侍读时,入选的是我的哥哥。母亲喜极而泣,她在府中一直没什么地位,将来继承侯爵的也是长兄凌楚钰,于是母亲一直替我哥哥的前程担忧。若能成为皇子的侍读,将来一定能谋得一官半职,而母亲也不必再受云恒侯府中其他人的冷眼……”
“所以你母亲很想你的哥哥入选……但是你的哥哥呢?”
凌子悦的嘴唇轻颤,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是入宫当日我的哥哥却不见了。全府上下都找遍了,母亲心急如焚,因为她知道错过这次的机会哥哥就过了甄选侍读的年纪,而他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机会。为了哥哥的前途,母亲铤而走险。她想到我与哥哥乃是双生子,长相极为相似,于是便给我换上哥哥的衣衫,将我送进宫去。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他人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母亲会十分伤心……”
“简直荒谬!那后来呢?你的哥哥哪里去了?他莫不是不敢入宫吧?”
“就在那日阿璃你选中我后,我回到府中才知晓哥哥已经死了……”凌子悦咬紧了牙关,眼泪不自觉落下,“我看见哥哥被置于榻上,面容毫无血色,全身湿透,脖颈上是青黑的痕迹……原来是父亲新入门的妾氏于氏与家奴苟且,不慎被哥哥发现,他们便……他们便狠心扼死了哥哥,并偷偷将他运出侯府,弃于城郊河中……”
听到这里,云澈也顿住了。
“父亲得知母亲的计划,气愤之极,差一点一剑杀了母亲,但终究还是念在她丧子之痛……为了云恒侯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只得将哥哥已死的消息瞒住,而我则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假扮哥哥。父亲本欲寻觅良机助我早日脱身,我在宫中多过一日,云恒侯府就多一日危险。无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阿璃你有所不知,每日我回到侯府中见到父亲,无论多晚他都在等候我,几年下来,头发都白了……”
云澈托住凌子悦的脸,她的眼泪沿着脸颊落入他的掌心。
他从没想过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总是与自己笑得开怀的凌子悦竟然背负着如此的压力和痛楚。思及前几日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云澈只觉后悔莫及。
“那么你的真名是什么?”云澈摸开凌子悦的眼泪,认真地问。
“凌子君。”凌子悦已经许久没听到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念出来时百感交集。
云澈唇角轻陷,目光柔软,“原来你们的名字取自民间情诗《子悦成风》。”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凌子悦的声音稚气又空灵,瞬间将云澈的心思拉扯的悠长难收。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这首情歌十分浅显,说的是一对即将分别的情人,男子心怀大志欲乘风而去,思及心爱的女人展翅而翔时却只能在天空中徘徊不忍离去。云澈念出下一句时才发觉自己这几日的心绪真如同这句诗中所说一般,他不知道在寝殿中辗转反思多少遍,有时傻傻立于城楼之上,以为自己只要用力地望向宫门就能见到凌子悦入宫的身影,他害怕的不得了,真以为就此再见不到凌子悦了。
那一刻,云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额头用力地抵在凌子悦的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