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莺时提着食盒回来,薛纷纷没有注意,依旧沉浸在无我境界中。
檀度庵是平南王在南海岳岭一面择的风水宝地,鸠工庀材,特意为薛纷纷修筑的。她住进去后虽不说整日吃斋念佛,但耳濡目染还是有的,经文佛语信手拈来。这会儿念了一段往生咒,心境开阔许多。
“府里宴客,厨房做了几样饭后小点,我按照您的口味拿了几样,小姐看看合不合胃口?”莺时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看见她手下敲击的木鱼,不由纳罕道:“小姐许久没碰这东西了,今日怎的忽然想起来……”
薛纷纷放下犍槌,“不知是谁摆放在此处的,我就随手敲了两下,不得不说确实能让人心平气和。”
花卉纹银碟里是切成几小方的三层玉带糕,雪白糯米中间夹了层油白糖,上面洒芝麻松仁屑,甜腻飘香。另一银盏中盛着芙蓉豆腐,因是用鸡汤滚煮,是以扑鼻有浓郁的香味,起锅时又加了紫菜虾米提味,使人食指大动。
薛纷纷不等莺时递来银勺,已经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放入口中,香滑柔嫩,方才不快顿时一扫而空。她眯起眼睛比了个赞,“府里厨子的手艺有进步嘛。”
莺时依次将食盒里的东西布置出来,闻言抿唇轻笑,不多做解释。
都知道小姐口味刁钻,初来北方根本不习惯这边饮食。自己吃饭还可以开小灶,一到跟沈夫人请安便整个人都蔫蔫的,一桌菜下不了几次筷子。她清淡爽口食物吃多了,接受不了味重的,一顿下来饭菜没吃几口,茶水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沈夫人也发现了这点,故才让她日后不必每日都来,每月逢五去一次便够了。
而府里厨子则是受饭饭教导,告诉他们少夫人每日三餐以鲜香清淡为主,肉不能少,味不能重,食材不能不新鲜。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有鱼。
然而生活了几十年,习惯哪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厨子都没把饭饭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我的厨房我做主。
前一天,薛纷纷在一碗鸡汤三笋羹里喝出了一块盐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罚了那厨子,并坚决地将其辞退。如此一通下来,大家伙才算长点记性。哦,原来新来的少夫人这样娇气。
本来嘛,将军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下人自然也不必太细致……
薛纷纷正专心致志地吃芙蓉豆腐,她跟几个丫鬟平日里关系处的好,之间没什么顾忌,特意递了一勺到莺时嘴边,笑眯眯地做出邀功模样:“我的好莺时也吃。”
搁在以前,她就算不吃也会嗔怒地看薛纷纷一眼,却从不会低着头退到一边,眼睫低垂惶恐道:“莺时不敢。”
薛纷纷黛眉轻颦,“你怎么了?”
话音将落,一袭深青色暗地织金道袍出现在左侧,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人高大挺拔,颀长身躯巍峨屹立,五官深刻,深不见底的乌瞳静静盯着她。
薛纷纷迅速在脑海里逡巡一遍,并没有此人印象。难道是府里邀请的宾客?
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她上下将人打量个透彻,得出此人身材不错的结论。“你也是来参加老爷寿辰的吗?”
她话一出口,不单是傅容,连莺时都大吃一惊。
彼时拜堂莺时就在薛纷纷左右,自然见过姑爷长相,在傅容出现的那一霎,她就默默地退在一旁了。方才两人相互对望都不说话,她还暗自捏了把汗,以为小姐要给姑爷难堪,没想到小姐语出惊人!
然而这事想想也可以理解,当初盖头掀到一半无疾而终,薛纷纷没见过是正常的。
更何况,傅容不也一样?
成亲五六日没见过对方长相,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傅容按了按眉心,忽觉头疼,“你便是薛纷纷?”
薛纷纷杏眸里微光流转,将他一举一动地都看在眼里,“嗯哪。”
“胡闹!”他低斥一声,好似见着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
薛纷纷心想,我只是在这里吃了个饭,怎么就胡闹了?
他又盯着薛纷纷看了两眼,眉头越蹙越紧,好似萃了寒意,“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不过薛纷纷心情颇好地托腮,翘起嘴角回答得十分爽朗:“十六了。”
话音刚落,果见对方脸色又黑了几分,震惊之中掺杂着愤怒,他没再多说什么,拂袖快步走出凉亭。
见人走远了,莺时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将军威力真不是吹嘘的,站在一旁都能感受那迫人的压力……
她踱到薛纷纷身旁,嗫嗫喏喏:“小姐,您当真不知道那是……”
“我知道。”薛纷纷打断她的话,抬起笑意盈盈的眸子,好似得逞了什么坏事,“他就是傅容,对不对?”
“您既然知道还!”莺时心有余悸。
薛纷纷满不在意,“我故意的,就是要气他。”
早在傅容出现时,薛纷纷已经生出了疑窦。后来他又突兀地问她是谁,薛纷纷心中便已确定七八分。
她搅了搅银盏里的豆腐,目光落在远去的那抹深青身影上,浓密睫毛垂下,掩去眼里思绪。
傅容此次回来得突然,没有支会任何人,加上方才被震怒冲乱了神智,顾不得身后跟随的小厮便往堂屋走去。谁知道走了一炷香时间又绕回了方才的蕊心小筑,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木鱼还安静地躺在桌上。
一思及薛纷纷那张明媚稚嫩的面容,他就觉得荒唐。
这么小的姑娘,年纪都够做他女儿了!没想到皇帝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事,若是早知对方情况,他是断不会同意的。
他想过对方年龄比自己小,但没想到竟会小的这么夸张。
方才她虽然坐着,但傅容常年识人,依然能看出她体态娇小,玲珑纤细。若不是颜色已经长开,傅容甚至要怀疑她还是个孩子……
他顿觉头疼,恰巧见前忙有府里下人走过,招呼了他过来:“带我去前堂。”
堂屋酒席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关系好的同僚在与傅钟毓谈话。
见傅容进来,纷纷大为唏嘘,一一打过招呼相继落座。碍于外人在场傅容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陪一帮文人东拉西扯,一会儿春花秋月,一会儿诗词歌赋,听得他一连喝了好几壶武夷岩茶,犹不解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话别,并已经商议好下次聚会的时间。
“还舍得回来?”待人走后,傅钟毓端起金托盖白玉碗,撇了撇茶叶,饮下一口茶水淡声道,与刚才高谈阔论的模样判若两人。
傅容直言,毫不拐弯抹角:“爹娘想必都见过我的小夫人了?”
他十来年的生活都是豪爽恣意的,说话直来直往,这一声“小夫人”也是脱口而出,没什么意思。然而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免带了几分暧昧。
父子谈话,沈景仪不好多少,只点了点头。
傅钟毓看了他一眼,“见过了,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如何?”
许是方才已经气过,这会儿傅容已经没了脾气,只余下好笑,“如何?您难道不觉得荒唐吗,我足足大了她十岁有余。按年龄,她得喊我一声叔叔!”
“胡言乱语!”俩人脾气如出一辙,傅钟毓重重地将茶托砸在八仙桌上。“她既然已经嫁给你,就是你的妻子,休要让我再听到这种混话!”
傅容怒极反笑,浓密眉峰上扬,登时一张严厉变容变得洒脱狂放,周身散发出一股军人痞气。“我的副将今年三十五,闺女也跟她差不多大,爹是想让我带妻子呢,还是带女儿?”
傅钟毓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你”了好几声,硬是给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沈景仪都觉得傅容这话太过了,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以口型说了两个字:“出去。”
就知道两人碰面准没好事,跟两个火药桶子似的,一点就着。
傅容看了顺不过气的傅钟毓一眼,放下茶盏走出正堂,步伐沉稳。
他转入廊庑,视线从上方的吊兰移开,猛地顿住脚步。
薛纷纷立在他两丈开外,丝毫没有作为偷听人的自觉,大大方方地立在原处,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儿,泛出盈盈笑意。薄红色袄儿下是白罗绣彩色花鸟纹裙[马面裙,衬的小脸更加莹润似玉,粉雕玉琢。
她丝毫不畏惧地对上傅容眼睛:“叔叔。”
傅容明显浑身一僵。
许久等不到他回应,薛纷纷自顾自思忖少顷,“还是说,你觉得我叫你爹爹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