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又是一春,启明元年就这样风雨飘摇地撑过去了,西北那边也没再听见动静,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然而长青知道,送往东厂的密折一封接着一封,昭示着上折那人快要用尽的耐心,正在这时候,大将军醒了过来。
重伤昏迷了许多日子,又被姬威带着出逃身中两箭,就连长青也没想到大将军竟然好得那么快,江承听说了这件事却十分高兴,比起姬威那个疯子,他自然更信任姬镇,何况这会儿西北已经太平,让姬镇去收回兵权,再想从他手里拿回来就简单得多。
姬镇重伤那会儿皇后还没有去世,周围的人一时也不敢告诉他,还是他进宫的时候小太监多嘴说了句节哀,他才知道,出乎意料的,姬镇竟然也没有太过伤心,接了复职的旨意之后,就赶回西北了。
开春没多久果然要扩军,原本这事应该交由京畿大营主将一手操办,然而江承并不信任这位主将,他心里清楚京畿兵力的重要,又曾经实打实经历过京畿大营叛乱,虽然后来法不责众并没有处置太多人,但总是在心里烙下了一个印子,说起来他最信任的人除了曾经陪着他共患难的长青,也只有几个在先帝大清洗中幸免于难的前太|子|党官员。
若非这些官员大部分是文臣,他也不会那样为难,疫病的事情过后,他也总算有了理由,开春过后,朱笔一挥,将京畿大营监察事宜全权交与东厂,兼主管扩军之事,不知是不是愧疚,内阁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长青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京畿大营的事务。
京畿大营最高满员三万人,但实际人数一直在一万人左右徘徊,张家的事情之后,江承就一直盘算着扩军,但他登基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才有精力去筹办。
按照长青的意思,收编难民青壮远远不够,寻常的老百姓想要训练成精兵良将也需要时间,孙首辅对此也很赞同,他认为应该从各地厢军中调遣一部分精兵,再加编一支禁军规格的百人队列,军职要高,把这些精兵分出三六九等来,由这支百人军分别统率,这样才能做到细致划分,令行禁止,实在想要安顿这些难民,可以让各地厢军收编。
至此长青也稍稍改变了一下思路,和京畿大营几位将军商议了一下,孙首辅的提议得到了将军们的一致赞同,朝廷这些年不是没有在军费上支出,只是大部分都耗费在了地方厢军上,放眼看去,全国各地州府加起来的厢军人数至少得有三十万之多,这还不算过了年纪退伍回乡的,按照军令,一旦有战事兴起,退伍将士五旬以下者必须重新入军,这样算来,能参战的人数就更多了。
厢军庞大,从中挑选出的精兵必然更加优秀,京畿大营的将军们都很高兴,长青其实很明白,这是孙首辅在防着他,活下来的难民中除去一部分亲人死在疫区的,大部分都十分感激他,京畿大营地理位置重要,收编掉这近万对一个宦臣心存感激的青壮,实在微妙了一些。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京畿大营的监察之权是江承给他的意外惊喜,监察包括督察,检举,考察,甚至在内阁不能过问军务的前提下,他还有任免之权,只要不是个傻子,想要全盘掌控下京畿大营,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原本东厂的事务就够忙了,再加一个京畿大营,真的是要把人往死里折腾,长青这会儿的脑回路诡异地和刚刚登基时的江承重合了,要是可以把事情都推给底下人去做,那该有多轻松?然而长青是长青,江承是江承,再忙他也总还有一种责任感在,同时为了心底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还不想把手里的权力分薄给其他人。
一直到入夏,东厂京畿两边跑的情况才算是好转了一些,副将李恒远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许多杂事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长青打量着等入秋述职,给李副将提个正职,也算是正式把他划入自己人的行列。
京城的夏季总是炎热的,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宝儿贪凉,连着几天四五个冰盆放在床底下,也是这几天长青去了京畿大营没顾得上她,一回来就听说夫人闹了肚子,上吐下泻了几天,人都瘦了一大圈,又是气又是笑,让人取了他的牌子,去宫里请个太医。
宝儿躺在床上,圆润的下巴见了尖,苍白的小脸透出几分恹恹,见长青绷着脸不说话,她讨好地去拉他的袖子,被长青虎着脸拉开。
“我知道错了,”宝儿小声地说道,“可是就是热嘛,你又不让我回家,现在才五月过半,我们那边还凉快着呢……”
长青不理她,还离她远远的坐着看公文,宝儿揪揪身下的凉席,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青这么生气的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还有些高兴,这是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在乎她的,因为心疼她,所以才生气?
长青把视线从公文上挪到宝儿的脸上,他顿了顿,说道:“把自己折腾病了,很高兴?”
宝儿听出他话里的隐怒,几乎有些不敢说话了,她低头揪着身下的凉席,指尖因为用力发白。
“过些日子主子要下江南避暑,这几天把身子养好,再热也别碰冰,你也有些年头没回家了,我带你回去。”长青无奈妥协,也不知道宝儿从哪里学来这些耍可怜的手段,她把头一低,他的心也就跟着软了。
江南……宝儿愣了愣,反应了很久才回过神,就见长青起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回去也得把咱们的事情给定了,到底无媒无聘的,不像个样子,你爹娘……”
他说了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低笑一声,说道:“你爹娘不答应,我就强抢了你回京,也是过了明路。”
宝儿抬起头看着长青,这会儿天色还早,外间淡淡的昏黄的夕阳照进屋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回身看着她,黑眸里带着几分温柔的情愫,对她弯了弯唇角,他一身不见装饰的深青浅白,却因为那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一副前朝贵公子画卷。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宝儿抿了抿嘴角,努力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新帝下江南不是小事,小的不说,就说往年给先帝准备的行宫,这就不能用了,先帝好下扬州,扬州行宫精致繁复,极尽奢华。但江承听闻苏州水乡气候宜人,美景美色,敲定下江南的时日定在苏州居住,苏州园林倒是多,但没有能称得上行宫的,只好从五月初就开始改建,五六个园林合在一起,亭台楼阁尽力修葺一新,内起大殿,外盖宫墙,无数劳工日夜不休,就这一个苏州行宫,花去四百多万两白银,户部报账的时候,孙首辅差点没跟周孝先打起来。
长青也觉得过分了些,但考虑到主子第一次下江南,行宫已经建成,日后的花费就不必要了,才算安心些,劝住了孙首辅,只是内阁里还是一片吵嚷,先帝朝抄没了不少贪官家产,这点银子朝廷不是花不起,但这根本没必要花!
周孝先其实开始也被这支出吓了一跳,只是想想也是,建造行宫工程巨大,一个月内建成,就算有园林打底,也实在太赶了一些,花费自然要多一点,只是他有心劝,其他人没心思听他讲,尤其是孙首辅,看他的眼神跟看毒瘤没两样。
事实上周孝先心里也憋气,陛下虽然立了太子,但宫里传言太子并不得陛下喜爱,他的女儿刚刚为陛下生下一子,即便燕嫔宠冠六宫,到底出身下贱,他的女儿牢牢把住了后宫大权,日后说不得就是这大宁未来的女主人,他自然想着好好为陛下做事,讨陛下欢心,不给自家女儿拖后腿,这些同僚只知道指责他,却没人替他想一想。
长青没注意周孝先的神情,自从和孙首辅并几位阁臣交好之后,周孝先能教给他的东西就很有限了,何况周孝先是个太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仅仅意味着好打交道,更代表着心思灵活多变,他并不喜欢多变的人。
孙首辅是真的气着了,往日里一直和他作对的乌选也第一次没有和他争辩,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户部报上的账目,连连倒吸凉气,长青看了一眼,乌选看的那一页正是女眷住所建造清单,只是一席挂帘,竟然就用上了东海珍珠三百颗,西域玛瑙三百颗,羊脂白玉两百段,雪山墨玉八对。
确实过分了些,长青暗暗叹了一口气,按住就要发作的乌选,“建都建成了,主子明日就要启程,大人还是放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