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一天冷过一天,宝儿正在给长青缝冬衣,她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平日里饭食都是京畿大营那边送来,好在宫里待过的人,最会熬日子。
长青推开门,屋里点着蜡,宝儿半个身子遮挡在烛火前,一回头,好看的侧脸在墙壁上映照出影子来,长青笑了笑,见宝儿放下手里的针线就要上前,他连忙道:“别,我刚才去了疫区,你找几件换洗衣裳给我,我沐浴了再回来。”
宝儿吓了一跳,她当然知道疫区是什么地方,那里可是天天死人的!她恼怒地瞪了长青一眼,“好端端的去那里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长青好脾气地笑着,沉了好些日子的脸,骤然笑起来竟然有些僵硬,宝儿又气又心疼,翻了几件贴身衣物出来,长青站在门口吧衣裳接过,后退了半步,轻声道:“我去沐浴。”
宝儿跟着他出来,长青避开她一些,无奈道:“天底下的人都躲着病走,偏你要靠上来。”
“你就是带了病又怎么的,”宝儿有些奇怪了,“难道你得了病我就能走脱了?让我瞧瞧,你后背心上黑了一大块。”
长青抬手摸了摸身后,触到一点黑灰,他今日外罩了身毛皮大氅,在疫区的时候,后头守军打着火把替他照亮,许是烙了一片,宝儿心疼地摸了摸,“这身好贵呢,你脱下来,等回去找城里金玉坊的师傅补一补,那里的师傅的手巧,补块皮子就跟新的一样了。”
“好了,外头风大,我去沐浴了就回来。”长青把宝儿推进门,口里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坏了就别穿了,省省,又不缺那些。”
宝儿在身后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不过可以猜出一点,长青有些无奈,加快了步子。
宅子里有专门沐浴的地方,过了走廊就瞧见金望江几个抱着铃铛儿在打闹,颇有些学子的快活,长青记得他像金望江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算计着在东宫挣上一席之地了,人的命运总是充满了捉弄,说不上谁羡慕谁。
月色如霜,透出几分凄清,远远地似乎还能听见几声难民的喧闹,长青从浴房出来,发上还滴着水珠,正朝卧房去,外头忽然传来急切的叫门声,红木宅门被铜环敲得震天响。
长青听见了李副将的声音,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去开了宅门,果然见李副将带着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大人,这是宫里派来的张太医……”
李副将一句话没说话,长青已经难压激动,哑声道:“可是疫病的方子出来了?”
张太医年纪不大,三十来岁,看上去着实不像能研制出疫病方子的人,事实上也不是,张太医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道:“这,厂督大人实在是抬举下官了,诸位同僚多日钻研都没能研究出治疗疫病的方子,下官也……”
长青微微冷静下来,却难掩失望神色,他平时不是这么慌张的人,只是身上担着的人命太重,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不知张太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张太医有些犹豫地看了李副将一眼,李副将顿了顿,向长青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长青微微点头,李副将二话不说,带着人退远。
“是这样的,太医院研究了这么多天的药方,目前已经有了思路,准备用在活人身上试验一二,厂督大人不知道,前一批的难民已经死了,所以院正让下官再来讨要几个病例,若是方子有用,也是这些人的福气。”
长青拧眉,“疫病初期转到发病是三天,要是我记得没错,前一批的难民是两天前送去的,你们的方子没治好人,反倒让他们死得更快了吗?”
张太医有些为难,长青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抬手道:“但说无妨。”
“这,大人,实在不是太医院的过错啊!”张太医一脸苦色,“是那几个难民送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冲撞了燕嫔娘娘,陛下对燕嫔娘娘的宠爱您是知道的,直接把这些人都给处死了啊!”
长青只觉得荒唐,太医院虽然也在皇宫里,却和后宫毫不相干,平日去给后宫的妃嫔请平安脉都要走上小半个时辰,一群送去太医院的病例能撞上宫里的妃嫔?还冲撞?
然而张太医一脸苦色不似作假,他现在也没什么资格去管宫里的事情,只能蹙起眉头,想了想,说道:“太医院这次有几成的把握?”
张太医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几成把握还真不好说,不过……也不会更坏了,大人您说是吧。”
长青没再问下去,对远处的李副将抬了抬手,李副将连忙带着守军上前,长青对他道:“太医院要试方子,让染了疫病的弟兄们跟着这位张太医回城,不愿意去的就算了。”
李副将惊讶地看了一眼长青,长青低声说道:“病发三天,去了太医院好歹有个希望,若是方子有用,等发到我们手里,时辰早过了,人也没救了。”
李副将看了一眼张太医,张太医被这冷冷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正发憷着,李副将对着长青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来不及多做寒暄,张太医马不停蹄跟着李副将去疫区带人,长青关上门,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干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见宝儿拿着一身干净的新披风站在暗处,等他关了门才过来,给他披上。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赝品假货的,”宝儿给长青系披风,浅青的系带勒着长青白皙的脖颈,颇有几分官家贵气,闻言,他顿了顿,却是笑出了声来。
“燕嫔,赝品。”长青忍俊不禁,“你倒是会说,好在这会儿我们已经不在宫里了,要是让人听了去,怕要治你的罪。”
宝儿这下听清楚了,稀奇道:“宫里又多了位娘娘吗?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你见过没有?肯定是个大美人吧?”
长青把宝儿带在怀里往卧房走,她出来得急,自己只穿了身单衣,被裹进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白皙脸蛋来,煞是可爱。
“没注意瞧,大约是个美人,只是整日里穿男装,不知道怎么投了主子的眼缘。”长青把宝儿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捂着,闻言有些漫不经心地问答。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说道:“我知道!”
长青奇怪,“知道什么?”
宝儿轻咳一声,说道:“就是倩夫人上次跟我说的啊……她们楼里的姑娘上了年纪的,卖得不好的,或是熟客玩花样,都会换身行头重新揽客,有的穿戏服,有的扮俊俏公子,有的打扮成丫鬟小童,就是勾着人啊!”
长青很怀疑宝儿前些日子都从倩夫人那里听了些什么,他有心想把话题扯开,又怕伤宝儿的心,含糊地应了几句,正要说话,就听宝儿兴致勃勃地说道:“她还跟我说呢,好扮男装的客人都是爱小倌儿的,也有那本来不爱小倌儿的,被姑娘穿着男装带了几回,心里有了心思,试过几回小倌儿,就再也不来了。”
“她说还有收了钱,让楼里的姑娘把人好端端的公子带上歪路的,她刚被赎出来那会儿,那户人家还打上门来,把那姑娘打得毁容了呢!”
长青有些无奈,他就说了一句燕嫔好男装,宝儿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他是真不大喜欢听这些污糟事,偏偏宝儿当成八卦讲,只好叹了一口气,拍拍宝儿的后脑勺。
“该歇着了,明天还要早起。”
宝儿撅了撅嘴,小声地说道:“主子要是被那什么赝品娘娘带着好了男风,我看最该小心的是你,你比所有人都要好看。”
长青无奈地摇摇头,就听宝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还有宁骁侯,还有东南郡王世子,主子要是好了男风,多少人得危险了啊!”
说着说着,卧房到了,宝儿推开门,回头见长青脸已经绿了,她连忙捂住嘴,“我,我不说了,你几天都没回来了,我看到你就高兴,想跟你说话……”
长青的心顿时就软了,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能在人前说,让人听了去,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宝儿乖乖点头,长青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记,语气温柔,“我们已经出宫了,宫里的事以后跟我们无关,哪怕主子真的好男风,他也不会动朝臣,知道吗?”
宝儿更加乖巧地点头,长青的唇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然而心里却有些警醒。
自幼随父兄卖艺跑江湖的燕嫔娘娘,却用着青楼姑娘揽客的手段,还偏偏是那会把人带上歪路的法子,倒了皇后,得了皇子,六宫独宠,这其中种种……当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