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回去的时候,三更已然过半,宝儿一直没睡,披着衣服在外头等他,见他回来,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怎么样,姑父他说什么?他人来了没有……”
话没说完,就看到长青空荡荡的身后,她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长青把手里的灯笼吹熄,收拢起来,见她模样,顿了顿,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
“张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看上了义父,主子爷已经给她做了主,这是金口玉言的事,为了姑姑好,你还是劝劝她,出宫去吧。”
主子一句话,当奴才的就得认,主子不关心奴才的苦衷,更不关心奴才的喜悲,主子知道他赏的就是恩典,哪怕是一盏砒|霜,奴才也得高高兴兴扯着笑脸咽下去。
宝儿是听过张贤妃的,出身高,相貌好,能做主子爷孙女的年纪,这一年间几乎独宠,哪怕是宫里有名有份的妃嫔,见了她都得低三分,都说就主子爷现在这样子,除非是皇后肯从佛堂里出来,才能让他清醒些。
长青按上宝儿的肩膀,宽慰道:“姑姑出宫是好事,她在宫里就有品级,出了宫,嫁了人,有年俸,比在宫里好。”
宝儿有些担心,朝屋里张望了一下,小声的说道:“那位姑姑不知道姑父有人了吗?我想着,是不是告诉她一声,那位姑姑既然有面子能让主子爷为她张眼,想必也不会想自己所嫁非人的吧?”
她这话听着有道理,却显然没深想,长青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义父和姑姑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而且琼玉宫的那个宫人是张贤妃母家带来的人,和她年纪仿佛,又怎么会真心看上义父?不过是张贤妃拉拢义父的手段。”
宝儿不说话了,这局压根没法解,张贤妃是主子,他们是奴才,即便知道这些都是手段,主子爷乐意,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里王容似乎也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渐渐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宝儿连忙上前,王容的眼圈红通通的,她擦了擦眼泪,哑声说道:“这些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就为了让我死心,就为了让我走,让我去嫁人,他要把自己逼成什么样子?”
长青微微低头道:“姑姑,义父这是为你好。”
“我不要他为我好!”王容把脸上的眼泪都抹干净了,对长青说道:“既然他不来见我,你就跟他说,我出宫之后,就住在他皇城外的那个宅子里,我这辈子等着他,等到他七老八十也行。”
宝儿和长青对视一眼,宝儿有些难过的拉了拉王容的袖子,小声说道:“其实可能……也不用那么久了。”
她这话王容没听懂,长青却懂了,宝儿是在太子书房伺候的,跟着太子见过几回圣驾,主子爷一回瞧着比一回见老,五旬的人头发白了一半,面上却红润得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回光返照一类的字眼,他警告地看了宝儿一眼。
李湛英在应天帝身边的时间其实不算太长,他不像前几任总管太监一样好金银,这些年攒的银钱也只够在皇城外买个不大不小的宅子,王容跟着他去过几回,有那宅子的钥匙。
长青把王容的话给李湛英说了,见他一副震惊焦急的模样,有些不解:“义父,姑姑没有误会你,还肯为你守着,这是好事……”
“谁让你告诉她的?”李湛英简直都有些发慌了,他来回走了好几步,“我这样的岁数,就是陛下没了,也不到告老的时候,难道真要她等我到七老八十不成?我怎么……”怎么舍得。
长青不能理解李湛英的想法,在他看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配不配的事情早要在这之前说清楚,一旦说清楚讲明白,就容不得其中一方后退了,若是他在李湛英这个处境上,宝儿做出和姑姑一样的选择,他会心疼,但也会高兴。
王容决定的事情一向不容李湛英反对,她甚至都没给李湛英见自己一面的机会,就和大批被放归的宫人一起出了宫,别人是回家,她也是回家,只不过是回了自己和李湛英的家。
即便李湛英再不待见,主子爷亲口赐的对食,他也只能认下,宝儿远远的见过几回那个周姑姑,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长相也美,可她就是讨厌她,连带着连李湛英都不肯见了。
长青知道她心里难受,只是该安慰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不过就是无能为力四个字而已,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奴才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主子眼里的一条狗罢了,心血来潮瞧着你和另外一条狗相配,难道你还能张口说不?
好在宝儿也不是不知事的性子,相反,长青发觉,她很容易成长,一件事情只要错过一次就不会再错第二次,善良仍旧有底线,天真绝不会过分,比起王容,她更像是适合待在宫里的人。
只是有时,还是不免心疼。
放归宫人的事情,东宫这仍旧拖到了快六月,太子一向不在意这些事情,长青起初还是一个两个的询问,时间长了也明白了一些,他也不再犹豫,大笔一挥,将到了年纪的,并且半年内没有受到宠幸的宫人全部放归。
宫人的品级一年一升,宝儿不知不觉也成了进宫两年的老人了,她是军户籍,进宫就比别人大一级,渐渐地也有新进宫的小宫女跟在她身后叫起姑姑来。
四皇子江宸上玉牒在春尽夏初那会儿,钦天监测算出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东宫的三个小主子也跟着一起录入了皇室族谱,大公子江开,二公子江平,三公子江元,又是这六朝皇城,一代凤子龙孙。
盛夏过后就是初秋,宝儿最喜欢这个时节,连皇城里都能闻见成熟稻谷的清香,秋风吹散灼人的热意,阳光温柔如同长青的眸子,少一丝太冷,多一分太热,就像一锅白粥熬到正恰适宜的时候。
铃铛儿比之前大了好几圈,是个可以生小猫的大猫了,宝儿一直想给它找个伴,只是宫里很少有野猫,猫狗房里的那些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她不想为这个去让长青赔人情,好在铃铛儿自己也不在意这个的样子。
最近太子去了益州治水,颇见几分成效,据说还要改建水坝,东宫的日子也比别宫清闲了许多,尤其是宝儿和长青这样一直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长青自己给自己批了假,要带宝儿出宫转一转。
皇城里只有主子可以乘坐辇车,不过到了长青这个级别,不必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时候,走宫道还是可以坐专门的马车的,只是要寒酸得多,宝儿一点也不介意,高高兴兴地和长青挤在一起。
“一会儿先去东城转一转,买点东西,再去姑姑那里,对了,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到清平巷看看孙婆婆,要是时间还够的话,我还想去吃豆花!”
宝儿穿的是她自己做的衣物,绣工已经很不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赋,明明她学的是宫绣,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的绣工总是透着股苏绣的感觉,莫名精致,长青的衣服也是她做的,穿着能感觉到领口要歪斜一些,看上去却没有大毛病。
她拉着长青的手臂喋喋不休的说着,很有几分唠叨婆娘的样子,长青由得她说,唇角微微的弯着,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神态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和怜惜。
外头驾车的是小松子,小松子如今已经是正式的上了品级的宦官了,态度却还像从前一样,到了地方,他停了马车在宫门侧旁,殷勤的上前掀了帘子,“掌印,宝儿姐姐,我就只能送到这儿的,出了宫门往南走,有专门拉车放轿的,包一天也就半吊钱,城外放轿的在三亭口。”
宝儿连忙谢过了小松子,她这会儿走着去自然不嫌累的,等一天下来,不需要也需要了。
每次出了宫门,宝儿总是要松一口气的,就像是小时候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了的那种心情,出了笼的小鸟儿似的,长青看在眼里,眼睛里的笑意微微有些淡了,他替宝儿撩起脸颊边垂落下来的碎发,仔细掖好,轻声道:“先去东城,你说的。”
宝儿朝他眨了眨眼睛,噘嘴道:“先去吃豆花吧,吃饱了再去东城,我早上起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快饿死了。”
“明明是你说要出宫吃,让我陪着你饿了一顿,”长青失笑,“你饿,我就不饿吗?你倒是有理了。”
宝儿挽起他的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音,带着几分小得意似的拉着长青往前走,哼,她怎么着都是有道理的。
手被拉着,熟悉的温度从肌肤传进内里,又缓缓化成了一股热流,流入心底,长青微微弯起眸子,由得宝儿拉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