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退出吵闹的人群,因为大家都在围观,除了巡逻的卫士,其他地方都很寂静。
我挑了个依山的土坡坐下来。
今日的天色有些阴沉,满眼都是灰色的云蔼,远山,笼在一层蒙蒙的雾蔼中,隐约显现着连绵的巍峨。高大的辕门在山崖间如同稚子,脆弱渺小。
遥远的前方,是卓骁出战的前线,绵密严实的山,阻挡了我的视线,望不到远方,听不到撕杀,此地如此安详,可是远方,却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那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刚刚待得有些气闷躁热,解开领口,卷起裤角,迎着冬日微刺的凉风,稍觉舒缓。西南之地,地势复杂,气候也多变,今日不甚寒冷,却有些湿热。
今日,前方,又不知道有多少人,黄土垅头,忠魂埋骨。
我突然很想抽口烟,喝口酒。
“别担心,寒羽不会有事的。”谢悠然清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回头,只是调整了下姿势,双腿盘起,交叉而坐,让自己更舒服些。
“喝么?”谢悠然伸出手,递来个水囊。
我接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一咧嘴角冲我神秘一笑:“是酒,刚刚去取酒的时候我给自己灌了点,要不要喝?”
这个人,我看着有些无语。
还真是个知音!
我拨开塞子,仰头一口,辛辣,刺鼻,没有啤酒爽口,却有伏特加的劲道。
“好酒!”我咽下,赞到。
西风,列酒,断肠!
消愁,纵意,自在!
一撙同齐生死,一醉长忘天地,若能久酣不醒,倒不失为忘却人世的好方法。
我再饮,却被谢悠然一把夺过来,“如此好酒,你这么灌,岂不暴殄天物,给我留点啊,我好不容易取来的。”
我撇撇嘴角,“你是取还是偷啊?”
“切,小师弟,你不懂,窃书不该叫窃,偷酒不能叫偷,如此好酒,藏着岂不浪费,能让你我赏品,那才是物以至用。”
此人大多数时候没有正形,歪理颇多,我翻了个白眼,不接话,说不过他。
他仰头也灌了口酒,咋了口,美了一下,在我身边坐下,撇了我一眼:“想想倒真是个性情中人,不说,还真没人信你是堂堂公主。”
“哈!”我自嘲地一笑,“说了也还是没人信的。不过,别人叫我公主情有可愿,你再叫,不是寒掺我么?我本是隆清一个偏乡辟壤的地方的郡主,那里有公主如此高贵?”
“依我看,你比京城里那些个自命清高的皇室女子要高贵,聪慧的多,”谢悠然看着我,“想想何必自我菲薄?你如果是男人,笑傲天下,开合擎纵,无往不可不利,天下女子,能与你匹敌的,能有几个?”
我嗔目结舌地看向谢悠然,此人是不是喝多了?“我说如真,你喝多少了?”
谢悠然晶晶亮的眼里如同星河灿烂,难得正经:“你啊,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自我压抑,自我否定,你可知道,你做的事,能令多少人注意你么?我可真替我那位师兄担心,他再不努力,说不定,都手的鸭子,就飞了!”
这个人说话前半句还可听,后面就有歧义了,听着别扭,我白了他一眼,“我哪能和你多才公子比?若我有你那些本事,说不定,就真能傲笑天下了!”
“哈哈哈!”谢悠然朗声大笑,声震山谷,“我第一次听人如此赞美我的那些不入流的手艺,你要喜欢,我可以倾囊相授如何?”
“真的?”这我高兴,有一技在身,吃穿不愁,何况谢悠然的本事,那可都是能变成钱的,以后若是要自力更生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你是我小师弟,师兄教导师弟有何不可?”谢悠然一挑浓眉,接着却有些不确定:“只是,我看,怕是寒羽不会同意哦!”
“为什么?”奇怪了,我学些手艺他怎么会不同意?
谢悠然打量我,啧啧响了半天,摇头:“想想,你有时候挺明白的,有时候,怎么又那么迟钝呢?还是,你在逃避问题?”
我对谢悠然突然又正经起来的脸有些不可适应,他直视着我的眼,晶亮的双眼如同灯炬,直照进我的内心。
我缩了一下,避开那双洞悉人心的眼,他让我觉得无所遁形。
谢悠然微微叹了下气:“想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害怕也解决不了问题,与其逃避,不如面对,也许,有些事,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说不定,还出乎你的预料,为什么不试试面对它?面对你真实的想法?”
我沉默,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我现在到底有什么想法,如何面对?
谢悠然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总有些自我否定,自卑,也许是我最大的弱点。
我可以渴望内心某些期许,可是,失败了怎么办?投入所有之后没有我要的回应,那么,我还有可以退的路么?
与其说破了没有结果,我还是选择带点期许,面对暧昧,如此,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思吧。
我和谢悠然都陷入沉默,望向四野,苍茫秃壁的山头和层层叠叠翠黛的山峦交杂绵延,与天相连。
冬日的风,终是带了寒气的,如同片片小刀,刺刮着我的肌肤。
“你呀,会照顾人,却不会照顾自己,若是冻了,寒羽会杀了我的!”谢悠然看我瑟缩,无奈摇头,帮我拢好衣服:“小姑奶奶,穿好了,别冻了,你要是病了,他会剥我层皮的!“
我一笑,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幽默,却又如同邻家长兄,絮叨关切,我好久没有什么人如此关怀我了。
谢悠然又取下身上的披风,给我披上,这时,远处,传来号角呜呜的长鸣声。
这声音如泣如诉,深沉婉转,吹得我心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我有些吃惊的看向谢悠然。
谢悠然张口想说什么,下面突然传来躁动,有人大声道:“医官,谢军医,快,快来,侯爷中箭了!”
我兀地一惊,挣开还没系好的披风就往下跑。
下面早已经是人声鼎沸,我远远看到几个高大威猛的黑甲夜魈骑抬着担架走进营帐,后面团团围上了里外多层的人。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人群外围,挤上去,急切地道:“请让让,让我进去!”
无奈我柔弱无劲道的手臂根本撼动不了这些士兵,有人甚至不耐烦地往后一拨,“哪来的小家伙,添什么乱,让开!”
我差点没站稳,被拨得往后趔趄。
有双结实的手臂扶住了我,我一回头,是霍天榆,后面还有谢悠然。
霍天榆扶我站稳,给我一个安慰的笑,然后脸色一绷,冲前面喝道:“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仿碍侯爷医治,还不快让开,让军医进去!”
霍天榆的话声震全场,立刻所有人都乖乖立到一边,留出一条路来,霍天榆朝我和谢悠然做了个请式,我也顾不得客气,当先一步就迈进营帐里。
后面传来霍天榆的声音,依然镇定如松:“好了,大家都散了,各守其位,不得喧哗!不得乱议!有扰乱军心者,斩!”
我一入帐内,便看见昨天看到的几个夜魈骑的熟脸,方祖绶,许晋,司徒引,曹品,不过没见到苏迅,几个武将身上尘土污秽满布,一脸的肃然。
我有些颤抖地望向营帐一张木塌上,这个昨晚还和我说着温柔片语的人安静躺着,只是却没有了昨日的详和俊美,脸色如同白纸,是透出青玉的白来。原本樱红的唇,也没了什么血色,如同没有生命气息的卧雕,如果不是胸口那枝还在渗血的长箭,他寂静沉默的如同玉像。
我心一凉,不会吧,真的中箭了。
外面突然传来有人的躁动,小苏如同惊天霹雳的大嗓门吼道:“放开我,让我去见侯爷,侯爷,您没事吧,都是小苏莽撞,是小苏没听你的命令,硬要强攻,硬要上城楼,侯爷,你处罚我吧,放开我,我要给侯爷去请罪!”
霍天榆冷喝:“小苏,你还嫌不够乱么?还不给我老实去医帐待着,让人给你上药去,快去!”
吵吵嚷嚷的大嗓门由近及远渐渐没了声息。
我愣愣站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去看仔细一些。我觉得手指颤抖,腿打哆嗦,我不敢上去,我害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谢悠然从我身边缓缓而过,轻拍了下我的肩,低低地道:“别担心。”
我看到他走上前,遮挡住了我的视线,然后低头查看了一番,回头道:“让人去通知医丁,准备热水,伤药,止血药,纱布绷带,参片。”
“是!”曹品拱手应道,立刻走了出去。
“我来帮忙!”我突然清醒过来,当务之急是治伤,我呆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我需要忙起来,才能挥散心头的不安惶恐。
谢悠然看了我一眼,又对司徒引道:“司徒,你去安抚一下你们的兄弟,末要乱了军心,怎么说话,你掂量着办。如果泗北的人来探,记得侯爷的交代。”
司徒引脸色一整,行了个礼,也离开了营帐。
霍天榆掀了帘子进来了。
他进来就对上谢悠然的眼,问了句:“侯爷如何?小苏这小子就是莽撞惯了,如果不是本来就有打算,我还真要好好教训下他!”
谢悠然再次睨了我一眼,淡淡道:“伤得不轻,不过被弩机震到了内脏,一会会醒。就是这箭深了些,需要尽快拔了才好。”
许晋在一边道:“这次也算是意料中的意外了,也好,让外面那些个探听的家伙更放心些,只是这伤,要劳烦谢军医了,总要快些好,做做样子也就两三天而已,目的达到了,侯爷还是要起来指挥才是的!”
外面曹品端着盆水和医丁一起走进来,刚掀帘子,悠忽窜进来个人,带着哭腔直冲到卓骁的榻前,“骁哥哥,你怎么样,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天下第一的嘛,为什么会受伤?”
小丫头抱着卓骁哭得淅沥哗啦,旁边的几个男人有些意外和尴尬,谢悠然扯了下嘴角,道:“我说,那个英儿啊,你那么抱着寒羽我不好医治,你看你是不是放开一下?”
单兰英抽搭搭不放手,卓骁被她抱着身体弄得直颤,一边的霍天榆要去拉,谢悠然朝他摇摇头,又看向我。
我回视着他,看他眼里透出的歉意,无奈,本来有些哀怨的心软了软,咬了下唇,走上几步,板开单兰英的手,轻声道:“兰英,我们到外面去等着吧,谢军医要开始救治侯爷,不要打搅他们才能保证侯爷的生命啊!”
兰英抽抽噎噎的被我强行拉起,我半拖半拉揪着她就往帐外走。
我一直往前走,几乎拖着兰英有些踉跄,她刚刚在伤心,任由我拖,这会子醒过神来了,立马一甩手,我反被她大力扯得一歪身,停了下来。
“你使那么大劲干吗?”单兰英瞪了我一眼,揉揉手腕。
我冷冷道:“你刚刚差点伤了侯爷,如果他伤重了,恐怕你要被送上审判台了!”
单兰英愣了下,嘟嘴:“我哪里差点伤到骁哥哥了,你又乱说!”
“侯爷身中□□,你抱着他晃,箭若再深些,大概就真要他的命了,你说你是不是差点伤到他了?”我觉得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住心里的恼怒,这种莫名的恼怒让我对面前这个丫头没了平日的平常心,语气的严厉似乎我自己都吃惊。
我在迁怒什么?
小丫头却心思单纯,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因为她脑袋瓜已经全被卓骁的伤势占据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里又再水花泛滥,“那可怎么办,怎么办?你说骁哥哥会不会有事!呸呸呸,骁哥哥那么大本事,一定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她扯着我的衣袖问,我皱皱眉,淡然道:“我也不知道,你该去问谢军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这不是北邙山的方小兄弟么?怎么在这里呢?”
我一转身,看到项沛站在面前。
我心一凛,立刻站直了身子行礼道:“小的见过项将军,将军有什么吩咐么?”
项沛三角眼瞄了眼一边的单兰英,我扯扯单兰英的衣角,这丫头有些不情愿的行礼道:“见过将军!”
“这位是?”
“啊,是我来了这里结识的一个小兄弟,火头营的单英,他刚刚入伍,如果有什么不懂规矩的地方请将军见谅!”
项沛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方小兄弟为何在此处?刚刚听到卓侯爷在战场之上受了重伤,末将甚是担忧,不知现在侯爷如何了?”
“项将军见谅,我不过刚来军营数日,医术还待磨砺,侯爷的伤,不是小的能插的上手的,帐里谢师兄已经在为侯爷医治了,至于伤势如何,小的还真不太清楚,不如,我代将军去侯爷营帐里问一下?”
项沛露出个尴尬的笑,嘿了一声,道:“那道不用,末将也是担心侯爷,既然有谢神医在,应该不用担心才是。”
单兰英在一边眼里泛水,嘟囔:“谁说没事,都昏迷了,都昏迷了!”
项沛撇了眼单兰英,眼里闪过什么,然后咳了一下,“啊,侯爷有伤,末将也该为侯爷分担些才是,方小兄弟忙,告辞!”
我赶紧回礼,看着他朝泗北府兵营走去。
单兰英还在那里哀怨,我叹口气,小丫头倒是心思单纯,真是没有心机的人,除却有些莽撞外,倒比起那些成日算计人的,要好摸透的多。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好了,不是有谢悠然在么?别担心了,我保证,你的骁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这回单兰英倒没冲我发脾气,一把抓过我的手,欣喜异常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悠然亲口说的,你还不信?好了,你先回去吧,一会若是你骁哥哥醒了,知道你又乱闯,恐怕又会生气,你要知道他的事,我有机会通知你好了!”
单兰英想了想,估计还是挺怕卓骁的,没反对,“那你一定要记得通知我哦!”
送走单兰英,我一人站在原地,颇有些迷茫,抬头,依然是灰蒙蒙的天,因为夜色而显得更加沉闷,整个营地已经掌上灯火,兵甲摩擦,间杂着战马嘶鸣,大旗猎猎做响,一派森然。
我几乎忘了,我现在所处的,是灯火连营,是前线战场,这里的人,用的不仅仅是拼杀撕斗,还有谋略,还有诡诈。
兵者,诡道也,至理名言。
卓骁当世名将,怎么可能只是个闯关的猛将,他要用的,肯定不会是简单的对阵,他那个头脑,如何不会用上智谋?
可是,有必要以身犯险么?为何,都喜欢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谋略的筹码?
古人眼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伤之。难道都是假的?
是不是男人的眼里,一切,都是可以拿来为事业牺牲的?
“方兄弟?方兄弟!”有人在我身后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
回头,是方组绶。
他魁伟高大的身躯站在火光前,如同一尊巨像。
他朝我一拱手道:“方兄弟,侯爷醒了,要我传你进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