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殷嗣青,今年五岁,大名,不好听,不过我的父皇喜欢,他总是喜欢抱着我,叫我的小名“青儿”那时候的眼神,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和煦。
比起他在朝堂时的雷厉风行,在后廷时的冷漠寂旷,那一瞬间的温柔,让人以为,那不是大殷皇朝第一代的始祖,那个手段狠厉,杀人如麻的帝王。
我最喜欢这时候的父皇,所有人都畏惧父皇,可是,他是我见过的最疼爱我,最在乎我的人,纵观往朝历史,哪一个做皇帝的,是把自己的太子养在自己的寝殿的呢?
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和父皇一起的,他亲手教导我写字,亲手为我穿衣,我每一次行礼,都是在他手把手教导中度过的。
我听服侍我的宫嬷嬷说,当初我抓周的时候,父皇把满朝的文武召集到了文涛殿,将所有的诗书文墨,弓箭矢弩都放在那里,同时有的,还有那个大殷朝的玉玺,青龙飞月!
当我推开所有琳琅满目的玉石堆积的玩意,用肥硕的藕臂抱起比我的脸盘子还要大的,那闪着青白光泽的玉玺的时候,我的父皇,满面洋溢的,是百年难见的璀璨笑意,一如阳光明媚,华翠潋滟。
那一日,史笔录载:“十月金秋,朔光铜茂,金英垂露,太子抓周,抱玺,帝悦,时兰庭菊灿,扶摇共荣,龙颜风发,举子昭告臣工天下父老:此子为我大殷储君,大殷千秋万代与子共存!”
那一日,群臣山呼,声震寰宇。
那一日,俊美龙威的君王,天下伏殇,万物低首!
我有最好的父皇亲自的抚育,我有最好的太傅从三岁起就谆谆教导,我还有一个最温顺柔美的母妃。
所有人都说,我的父皇,最宠爱的,就是我的母妃,后宫最高的品级,最崇高的地位,就是我的母妃所拥有的。
虽然那不是最顶端的位子,可是,那个没有人的皇后位子,对母妃没有任何的影响,虽然我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不给母妃那个最后的封号,可是,也没有人可以超越我的母妃。
可是,我依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我并没有看出,父皇对我的母妃有更多的笑脸,有更多的爱护?
他和对待所有的后宫嫔妃一样,对我的母妃同样的威严,不苟言笑,他去见母妃和去见其他妃嫔的次数一样屈指可数,他对母妃说话,和所有其他的妃嫔一样,冷淡,疏离,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皇,并没有更多的笑脸。
他对我笑的日子远比母妃的多。
只是,在有时候我去给母妃请安时碰到时,他会对母妃和颜悦色些,每次这时候,我的母妃会笑得很美,如同母妃殿外那一庭院的牡丹。
母妃很温和,她也很美,父皇后宫里的那些母妃们都很美,各种各色的美女老是能够让我晃花了眼,唔,日后我也会有这么多的女人么?
父皇对每一个人都一样的,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他有不一样的态度,尽管这样,我看到我的母妃也还是很高兴父皇每一次的出现。
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为父皇而活的,我的母妃一样如此。
她对我也很好,虽然我见她的次数不多,有点不熟悉的感觉,但是,母妃每次看到我,都会拉着我的小手问我的起居,看我奶声奶气的回答后,都会给我一个暖暖的抱抱,然后,恭敬地,告诫我一些该注意的事项,又吩咐我的奶娘和宫女照顾好我的起居。
其实她没必要这样每次吩咐,父皇一切都安排的稳稳妥妥,不过,嬷嬷说,每一个母亲都会如此关怀自己的孩子,只是,宫里的规矩多,母妃也不能够总是陪着我,我很遗憾,只能每次规规矩矩按照宫廷的礼节给母妃请了安,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很快的离开母妃,回到自己的寝殿。
宫廷里的生活很好,唯独有时候,我觉得,不自由,有时候我好想出去玩玩,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太监宫女围绕着我,告诫我一大堆的礼仪,在父皇的眼皮下,我更是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出去玩。
宫里除了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人和我一样大的,都是些大人,没有人可以陪我玩,每天还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学,好没劲啊。
是不是天下都是这样的呢?小孩子是不是都这样有一大堆的规矩要遵守,一大堆礼仪要学习呢?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看窗外那一方蓝天,尤其是在太傅老头子念叨那昏昏欲睡的经文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在那一片蓝天下奔跑,会是怎样的畅快的?
难道没有人这样做过么?
我只是想要找个人陪我玩,父皇总是有很多的事要处理,他对我很好,可是离我好遥远,虽然他时时陪着我,但是,他不能够陪我玩,不能够陪我去看蓝天,星星,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这里所有的人不是喜欢磕头就是喜欢说恕罪,不好玩。
“陛下,太子殿下只是偶感风寒,您不必太担忧!”我听到父皇身边的大太监高景的声音。
“青儿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的就发热起来,你们怎么侍候的!”父皇又在发火,我的父皇什么都好,就是老是容易发火,他发火的时候,真的好可怕,那个好看的脸就很吓人,总是有人的脑袋要不保,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那时还小,我不懂,可是我大些的时候,总是不太赞同父皇这点,杀戮解决不了问题,威严不是用血腥来维系的。当我监国的时候,我曾如此劝诫过父皇,但是父皇告诉我,他要给我一个完全无虞的大殷,他会为我开疆拓土,整肃吏治,给我一个太平江山,我会从他手里得到一个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大殷,我需要做的,只是守成,而他,却需要建立。
而建立,杀戮不可避免。
我现在还不懂,可是觉得身体好热,我只是趁嬷嬷瞌睡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了会御池边的水,那里有好多的小豆豆在游啊游,它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啊,为什么,我却没有一个伴呢?
“父皇!”我呼唤,父皇很快的抱起我,我窝在父皇宽阔的胸膛里,那是我从小就熟悉的怀抱,很有力,如同山一样有力:“父皇,你不要怪他们,是我偷偷跑出去看豆豆,不小心弄湿了衣服,没有敢告诉嬷嬷,父皇不要怪他们好不好,青儿会乖乖的了,再也不敢偷跑出去玩了!”
父皇抱住了我摇动着,却沉默着,我的手臂抱不过他宽阔的胸膛,可是,我可以听到父皇那跳动的心里,也有一丝寂寞,和我一样的寂寞。
因为很多时候,我都能够在夜深人静时,看到父皇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张巨大的龙椅上,抚摸一张很旧很旧的虎皮,跳动的烛光里,父皇的眼中,流淌出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语的悲伤。
偌大的寝殿里,只有那孤傲的,高大的身影随着烛光摇曳,袅袅的宫香从兽头中吞吐出一种淡淡的清芬,在烟尘中归于茫然。没有人可以走近这时候的父皇,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去安慰这时候的父皇。
我想去抱住父皇,去给他一点点安慰,可是,高景总是拦住我,朝我摇头。
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那样的注视和宝贵那张虎皮,但是,他那时候的痛苦和悲伤,和我在偌大的寝宫里望着窗外的星星一样,有种无法言喻的孤独。
父皇也寂寞么?
他不是已经拥有天下的权力,拥有天下的财富了么?
还是帝王,终要与孤独相伴?一如太傅说的,寂寞高位,与日月同行。
“太子殿下,陛下降旨,您七日后起行,去北邙山拜师学业。”
北邙山?那是被朝堂上多少人提及过的,在老太傅口中,在身边的很多人口中近乎神话的地方。
据说,那是我们大殷朝在野的皇家学院,里面的人,是我朝的国士,每一个人,都是传奇。
这一代的北邙山掌门是我朝开国功臣,功名阁三十六功臣像的首位,天下赫赫的中山王。
据说,还是个美丰仪的郎君。
能够拜这样的人为师,好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不过,他是我父皇的老臣,钦定的太傅,我理所当然的老师。
听说,那里很好玩啊,能够出宫,这本身就让我兴奋。
“青儿,你去北邙山要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母妃担心知道么?”我去给母妃告别,她拉着我的手叮咛,一脸不舍,又有些欣慰:“到了那里,一定要听太傅,还有太傅夫人的话,懂么?不可以再淘气,太傅夫人身体不好,你不能让她操心懂么?”
恩?奇怪,太傅夫人很重要么?我怎么会让她操心呢?
“太傅很疼爱他的夫人,你去不要给他的夫人添麻烦,不要淘气,你记住了,一定要尊敬那位夫人,只要那位夫人高兴了,你呀,太傅一定会好好教导你成为一代明君的,懂么?”
太傅夫人比太傅还要厉害么?我有些不懂,又有些懂。
临走的那晚,父皇把我叫到他的寝殿,也同样的叮嘱:“青儿,记住,到了北邙山,你就不是太子殿下,只是一名学生,要懂得尊师重道,卓骁是父皇给你找的最好的老师,你会从他那里学到你一生受用不尽的东西,但是,记住一点,一定要尊重他的夫人,不可以淘气,不可以让那位夫人难过,懂么?”
奇怪了,怎么连父皇都好像很重视那位夫人呢?还再三的叮嘱,我第一次看到父皇用那样的口吻提起一个人,每一次提起,都不由的放轻了那高亢的语调,仿佛在谈论一个无价之宝。
“父皇,那位夫人很厉害么?比太傅都厉害么?”
父皇看看我,那双凌厉的眼里,流露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温和,我很少,可以在他威严的脸上看到这种可以说是春风般的柔意:“是,很厉害,她是你父皇,你太傅一生尊敬的人,记住,你是他的学生,也是那位夫人的,绝对不能让她跪拜你,要尊敬她,一定记住!”
我更加对那个夫人好奇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皇会对一个女人用这样的口吻评价,他对后宫的那些妃嫔们,母妃,都是不苟言笑的啊。
“父皇,那位夫人是不是很美!”父皇宫里那么多美人都没能够让父皇在意,这个让我的父皇母妃都在意的女人一定首先是位美人,就好像老太傅说过的:“有美人兮,清扬婉兮,再水一方,回首倾城!”
父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深邃的眼望向远方,那眼里聚集的复杂,是我那时候无法明了的,很久很久以后,他展露了一个极美的微笑,仿佛缅怀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是的,她是一个因为善良而美丽的女人,她是最美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和她比!”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自己也为了一个纯善的女人而纠葛的时候,回首往事,我终于明白了父皇的意思,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是因善良而绽放的极致,是用心体会出来的无穷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