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地上跪着的一身浣衣局小婢的打扮,我一时还真没看出来,居然是细茹。
曾经鲜亮美丽的脸,此时憔悴不堪,哪里有当日那闲雅却独立的样子?
细茹看了看我,那双明亮的眼原本充满了灵动和自信,可是,却在此时掠过一抹哀伤,随即低头道:“奴婢见过夫人,请夫人更衣!”
我皱了下眉,道:“高公公,请让这位留下来,我有话想问,衣服就先放着吧!”
高景眯了下眼,那双与他的主人一样有些深沉的眼在白净的脸上分外黑沉:“夫人,此女不过是个小婢,不该和夫人那样高贵的人过多交往,咱家还是让女官来服侍您更衣吧!”
我冷冷一笑道:“公公,难道我连选个人陪我说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了么?把衣服拿走!我不穿!”
高景眼里光芒一闪,躬身道:“夫人息怒,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夫人喜欢,那就让这宫女先留下吧,夫人若是不想圣家迁怒这个宫女,还是请一会儿换上衣服的好!”
我默然不置可否,等高景领了人出去,一把拉住细茹道:“细茹夫人请起来说话!”
细茹没有被我拉起,依然直挺挺跪着,仰起泪流满面的脑袋对着我伏地叩首:“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说实话,当初,有那么多人算计我,但是,也许是一开始就有一个好印象,我始终不恨这个叫细茹的人。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全身而退,如果不是她,我也不能有机会再见卓骁。
比起那些一心置我死地又理所当然的人来说,至少,她还是有良心的。
她也是殷楚雷秋后算账的一个么,本来明明是个命妇的,怎么成了宫女了?
我叹口气,蹲下与她平视:“夫人,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激你的,至少,你没有埋了我,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细茹已然泣不成声,泪眼滂沱,将头狠狠叩了下去:“公主,我对不起你,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家人的利益,我选择了和他们一起害你,您那么无辜,幸好您活着,幸好,这几个月,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幸好您活着!”
在这样一个深宫里,多少人为了利益互相倾轧,又有几个会去忏悔?
难得,她没有因为害我而洋洋得意,比起柔夷最后那眼里的恨,比起林渊的理直气壮,我该说,至少她说了句公道话。
唉,我长叹一声道:“夫人,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要不,我求陛下把你送出宫去?还你自由吧!”我走不了,至少,能求个这样的恩典没有问题吧。
“不不不,公主,细茹甘愿在这宫里受罚,只是,我这次来是求公主,请您求陛下给我弟弟一条生路,不要断了他的前程就好!”细茹开始磕头,这个给我第一印象是那么自强的人,现在却如此卑微。
看来殷楚雷真是对人不客气。
“你有个弟弟么?”我拉住细茹不让她再磕头,道:“起来说吧,我不喜欢人这么磕头!”
细茹到底是直爽的人,说起家人,她开始冷静,由着我拉起,在我榻边搭着狐皮的几上坐下,露出一丝腼腆道:“是的,公主,家父是殷觞老臣,但是父母都去世的早,小女子从小选在东宫,是陛下的侍婢。有时候,也替陛下做些小事。”
“弟弟是我家唯一的男丁,当初为陛下效力,也是希望日后给弟弟博个功名有条路,当初会对公主下手,也是林丞相派人来说,如果我不帮他,弟弟日后的前程就没有了,公主,我死不足惜,只求公主,弟弟年幼,什么也不懂,您能求陛下给他一条生路,让他日后能有争得前程的机会么?”
面对细茹的迫切哀求,我露出一丝苦笑:“细茹,你觉得,我可以左右你家陛下么?”
细茹道:“公主,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令当今天子朝令夕改的话,那就是您了!”
“陛下是何等人,他可以忍受十年侮辱,什么不堪的事都忍得,但是他却不能容忍有人对你的伤害,您可知,当日所有有份伤您的人,不是在天牢,就是在冷宫么?即便还有人他一时动不了,我看,也是时机未到而已。”
“所有的人,都看错了他对您的重视,以为只要您不在了,他痛过一阵也就罢了,可是,你可知道,那日陛下回来兴冲冲到宫里来却被告知您已经死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么?”
细茹那本来慧黠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惧,我感到这个女人略略在颤抖:“陛下愕然之后是许久的沉默,居然大笑,可是,当晚含章殿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后来,便没有了动静,我们以为陛下只是难过,发泄在那些宫女太监身上后就没事了,因为确实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意外。”
“只有莲嬷嬷去年告老回乡去了,她临走的时候只来见过我,告诫我,无论如何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最后去见的您,可以的话,早早离开宫闱!”
“我没有听从,可是,直到那天,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却突然有旨意降为宫婢,直到这些天我看到一个个当日的人下狱的下狱,贬官的贬官,我才意识到,莲嬷嬷才是最了解陛下的,陛下忍辱负重那么多年,靠的,就是一个忍字,而不是放弃,当有一天他可以反击的时候,那是多么的可怕!”
“公主,陛下甚至可以放过裴家的宗族,却连着拔起了我朝数个权贵,戽泱城外东市口的刑场,血流成河,豪族之中,能幸免的,没有几个了,都是那日有份参与算计您的人,您难道不知道么,陛下为了您,真的是血洗了京城大半的贵族和娘娘的世家了。”
我从细茹略带恐惧的口吻里,听到一个残忍的帝王,我知道殷楚雷不是个可以被人算计的人,可是,我不敢相信,只是为了我,有很多人死了么?
他会杀那些人,仅仅只是为了我么?
那么,卓骁呢?他可会杀?
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比的恐惧,这里毕竟是君主制的国家,皇帝杀人,需要理由么?
砂仁和独活,我再次想起那两样东西。
他是要我一个人活吗?卓骁,他也不放过么?
我一把抓住了细茹,带着惶恐道:“那你听到卓骁的消息么?他怎么样了。啊?”
我突然的惊慌吓到了细茹,她意外地看着我,半晌,才道:“公主,您,您还是忘记中山王吧,陛下不会放弃你的!”
我大惊,道:“不,你什么意思,卓骁有么有事?啊,你告诉我啊!”
细茹摇头道:“公主,您,您何必再问,陛下对您是势在必得,他为了你做的还不够么?您又何必再记挂中山王,陛下英明神武,世间难寻,您还是从了陛下吧!”
我一甩手,恨声道:“什么叫从了陛下,你到底还是为你的陛下着想,他都对你如此,你也不恨他么?他这么草菅人命,他如此强霸□□,这也算是好皇帝么?我恨他,我恨他,不要给我提他,你只告诉我,卓骁到底有没有事!”
啪的一声巨响,没等细茹说话,大门被人大力地推开来,殷楚雷挟卷着磅礴气势龙行虎步而来,站在几步远大喝道:“好大的胆子,细茹,朕是不是给你的惩罚太轻了,你混进来要干什么!”
细茹脸色刷地变得煞白,筛糠一般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殷楚雷一身明黄龙袍在金碧辉煌中更加刺目,九章华纹山水虫鸟,赫赫堂堂,那正胸前的九爪飞龙张扬跋扈,彰显着主人龙章神威。
他头顶的十二毓明珠华彩晶莹,动摇间,显露出那掩映在里面的琥珀豹睛风雨欲来。
“细茹,朕给了你机会坦白,可是你没有,既然是你给公主那壶鸩酒的,那好,朕也赐你一壶,来呀,取酒来!”殷楚雷恨声道。
细茹浑身一震,用一种哀伤至极的眼神看了眼殷楚雷,却绝然地跪倒道:“妾身谢陛下!只求陛下,能否放过妾身的弟弟,妾感恩不尽!”
殷楚雷冷哼一声:“你还有跟朕讨价还价的资格么?”
细茹身一软,再无言语,只有薄弱的双肩,微微耸动,泣声呜咽。
“不,不,陛下,你不能,放过她!”我扑上前,抱住已然流泪颤抖的细茹大声道:“陛下,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不够么?你还要杀多少人才耍够威风!”
殷楚雷恨恨盯住了我,即便是那朝冠毓珠遮挡着,我依然感受到他勃发而来的煞气,浑然间有吞噬天地的磅礴。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再有人为我死亡,扑通一声我跪下了,但是依然挺直了脊梁道:“陛下,求您,不要再杀人了,如果你一定要杀,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我都可以干净了!”
“你以为朕不敢么,静儿,不要惹朕,朕要你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死生,都是朕的人,不要和朕较这个劲!”
我扯扯嘴角冷笑:“陛下,我不敢和您较劲,只求您给我口薄棺材,不要把我弄进皇陵就好!”
殷楚雷死死盯着我,那怒火越来越炽烈,随即突然大手一挥,朝着桌面上的一排御用茶盏扫去,哗啦啦一通,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乱了一桌。
他啪的一声向桌上还在那里的溜转动的茶盏拍去,瓷盏应声而碎,一抹暗红随即无声地流淌开来,混进了倒翻的茶水里,轻轻流淌下来。
“陛下!”一声惊呼,高景冲了过来:“圣家,您的手,快快快,招御医,来人呐!”
立刻所有的人都慌乱起来,收拾的收拾,叫人的叫人,高景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带着哭腔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殷楚雷不出声,只盯着我,我也不出声,垂下了眼。
尴尬的沉默在太医几乎被扯着跌跌撞撞到来时才有一丝缓和,太医抖着手要来扶殷楚雷的手,他突然冷声道:“退下,滚!”
“陛下,这手不止血可是要……”没等太医说完,他厉喝一声:“滚!”这挟卷着天地戾气的喝声吓得太医屁滚尿流,几乎是爬出去的。
殷楚雷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一下子坐在高背椅上,只用一双琥珀眼看着我,一动不动。
那只右手,依然紧握着,鲜血从指缝里流淌下来,淋漓不止,那伤口一定很深,血,如同泉涌一般,可是,殷楚雷眉都不皱,只盯着我,眼里酝酿着复杂的光芒,愤怒,执拗,期盼,哀伤。
我与他,只有一点点的距离,却遥远而难企。
那血,流淌的更加厉害,地面凝聚起一大滩来。
“陛下,保重哪!”高景扑通跪下来,捣头如蒜,几乎要哭出来,第一次在这个阴柔却威严的大太监面上显露出一种惊慌来。
可是殷楚雷一动不动,就是执拗地看着我。
高景眼见得求不动殷楚雷,转了个身,朝着我就开始磕头,:“夫人,您救救陛下吧,奴才求您了!”
那磕头声,重重的擂在地上,也擂在我心里。
一边的细茹也一把拉住了我,泪眼中迷离着一种哀伤,一种悲痛:“公主,求您了,你救救陛下吧,我死不足惜,真的!救救陛下吧!”
我咬住了下唇,看着那血一滴滴淌下,几乎可以听到那滴落时的滴答声,它的主人毫不吝啬,毫不在意,只用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瞪着我,执着地瞪着。
我终无法漠视一个伤患,更无法漠视有人在我脚边频频的磕头,磕得鲜血淋淋,磕得毫无尊严。
长叹一声,我站起身,走近那个执拗的帝王,默默拿起一边太医留下的绷带和止血药粉,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只大手,为他上药止血。
我无声的做着,不抬头,却可以感受到头顶炽烈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那无言的压力,令我无奈,令我叹息。
“陛下,您的生命里,承载着太多的依附,您不该如此漠视,请不要,再随意的破坏它吧,那会令太多人痛苦的。爱你的人很多,你伤害它,会让爱您的人心痛的!”
那双大手突然将我紧紧拥抱住,头顶传来带着幽幽的语调,我第一次在这个帝王处感受到一种近乎撒娇的温柔:“静儿爱我么?你会心痛么?”
“爱您的人很多,您该珍惜那些人,您并不需要我的爱!”我轻轻道。
“不,朕只要你,只珍惜静儿你的,告诉朕,你也会心痛朕,对不对,你在荒野里对朕那么好,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爱朕?只是朕比卓骁晚了步,不要紧,朕会等,等你给朕一样的爱,好不好,静儿,别离开朕,朕没有那么多人爱,真的!”
“朕的母亲死的早,这世上,朕唯一懂的,就是要靠自己,那些爱朕的,只爱的是朕的力量,不是朕这个人,如果哪天朕没有了力量,她们都会离开朕的,只有你,静儿,你给了朕平等的爱,你没有因为朕的落魄而枉顾朕,静儿,朕爱你,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静儿,这江山,是朕努力得来的,朕好累,你让朕靠靠好不好?你不要朕杀人,朕不杀了,朕都依你,别离开朕,朕什么都依你好么!”
我第一次,在这个浑然霸气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一种叫做人的温情,他近乎卑微的请求,近乎低调的哀求,他再不用那种强势来迫使我屈服,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弱势,几乎要冲破我的堤防。
屋子静极了,高景和细茹早已退出去,只留下我俩。
我幽然长叹,去拉扯殷楚雷环住我的手:“陛下,我不能……!”
“嘘,别说了,静儿,别说,现在你什么也不要说好不好?再等等,再等等,给朕一个机会,难道不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