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贾元春入宫,王夫人心中虽挂念,只是教贾政耳提面命着,又怕连累贾元春难做,轻易不敢进宫探视,这回实在是打熬不住了,这才寄信过去。贾元春知道母亲近来日子艰难,见着信上叙说家中情景同她进宫前竟是迥异,也有些按捺不住,就传了口谕,叫王夫人递牌子求见。
原是自省亲以后,只说是贵人贾氏元春温顺纯孝,上承圣意下恤父母,竟能两全,颇受二圣青眼,就有年下要晋嫔位的消息传来。素来这后宫有宠的要固宠,无宠的要邀宠,个个巴高望上,乃是红粉修罗场,胭脂虎狼地,这回听着贾元春有晋封的消息,贵人晋嫔位,虽说只升了一级,可贵人要依主位而居,嫔却也算是一宫主位了,也颇惹眼。是以位份在贾元春之上的,虽不至于嫉妒,总也含酸,更别说那些平级低等的,更是怀妒,因此上贾元春日子倒是反倒比从前无恩无宠之际更艰难些。
王夫人入宫,依着规矩先见皇后,而后来见承香殿主位宋明妃。宋明妃倒是个性如风光月霁,待着她同从前仿佛,这回看着王夫人过来请安,十分和蔼,问长问短,又提着巧哥说话,只夸说:“贾蕙这孩子我也见了两回,聪明伶俐之处人所不及,将来雏凤清与老凤声,令公府必定在他手上发扬光大。”
王夫人听着这话心中酸妒难言,只是女儿要依她而居,脸上不敢露出来,反得赔笑,道是:“娘娘谬赞了。巧哥到底小呢,如今看着聪明,也不能就说日后如何。”宋明妃听说,脸上一笑道:“王宜人也太谦了。贾蕙是连皇上都满口夸赞的,还能错得了吗?”她言语虽风平浪静的,话里意思却是十分刁钻,正是说贾蕙连皇上都夸,你这里反说他不能成器,可是说皇帝错了?王夫人虽凡事不经心,这样刻骨的话却还是听得明白的,忙跪倒在地请罪:“臣妾昏聩。”宋明妃看着王夫人结结实实跪了才命宫娥搀扶起来,因笑道:“我也不拦着你们母女说话了。”言毕就命宫娥送了王夫人去贾元春所住偏殿。
贾元春早命抱琴在殿门前侯着,看着宫娥领着王夫人前来,忙迎了过来,先谢过宫娥,这才接了王夫人进了偏殿。贾元春已等候多时,见着王夫人忙上前厮见,母女两个手拉着手儿,相对垂泪,贾元春看着王夫人比上回来时瘦了许多,两鬓已现了白发,心中更是酸楚,因道:“母亲瘦了许多。”王夫人听说心内更是委屈,呜咽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家里的事。”贾元春听说,就把抱琴看一眼。抱琴会意,带了在偏殿里伺候的太监宫娥退了出去,留着王夫人贾元春母女们说话。
王夫人看着人都去尽了,方把王熙凤嫁于贾琏后的点点滴滴都说了与贾元春知道,含泪咬牙道:“我从前只当着我们是骨肉至亲,一荣俱荣,她自然一心向我,再不想她女生外向至此!满心只挂住贾琏,全不念我待她如亲女一般!处处同我作对,深谋远虑之处,令人寒心。”说了拿着帕子拭泪。贾元春听说,忍悲强笑,安慰道:“事情未到盖棺定论之时,总有转圜余地。母亲特写信来要见我,想是有什么主意了?”王夫人听说方止住眼泪,吞吞吐吐就把想让宝玉同黛玉定亲的事说了,因道:“黛玉那女孩子,论起品貌来也算得上佳,只是有些冷淡,不过女孩子家家的矜持些也是有的,更何况是你林姑妈的孩子,自然像她。只是你林姑父现任着左都御史,正二品的大员,圣眷优渥,日后封相入阁也在指日之间。你也知道你兄弟,都叫你祖母骄纵坏了,竟是个没心机的,有这么一个岳家,总是个依靠。”
贾元春听着王夫人的话,因此就道:“若是宝玉黛玉表兄妹两个定亲,与宝玉自然有益,与黛玉倒也不是无益,京中王孙公子虽众,只是彼此性情都不熟知,倒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好些。不知姑妈那里怎么想?”王夫人听说,不由冷笑道:“你姑妈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吗?目下无尘,看得天下人都不如她,她的女儿自然天仙一样,配给哪个凡人都糟蹋了。”贾元春脸上就露出些难色来,就道:“即这样,也就罢了。京中好人家的女孩子也多,慢慢寻去也就是了。”
王夫人哪里肯听,拉了贾元春的手就道:“我的儿!你姑妈一心偏着你大伯父家,连同着你大伯母和琏儿媳妇将我逼得走投无路。如今我们一家子就要迁出荣禧堂了。若是叫宝玉黛玉定了亲,只看着黛玉的份上,你姑妈也不能再偏着你大伯父家。没了你姑妈,你大伯母又是个糊涂的,所谓独木难支,料想琏儿媳妇也不能再捣怪。”贾元春叹息道:“母亲这话虽有理,只是同我说又有什么用?我开了口去,难道林姑父林姑妈就能答应吗?”王夫人就道:“我的儿。你如今很得二圣青眼。不如你求了二圣恩典去?二圣下了旨意,便是圣上也不能不答应呢。”贾元春看着王夫人面上七情毕露,全然没有从前宽厚仁慈的模样,心中也不免一凛,口中有些发苦,强笑道:“母亲,二圣虽有抬爱,只是贸贸然就在驾前提这些,又没个由头,只怕二圣不能喜欢。”王夫人本以为一说必成的,不想贾元春竟有回绝的意思,倒是急了,双泪交流道:“贵人在宫中纳福,哪里知道我的苦!你父亲不念夫妻情分。莫非你连母女情分也不念了吗?”
贾元春听着王夫人这句,又气又是委屈,含泪道:“母亲是气胡涂了,这话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王夫人看着贾元春落泪,心上也有些后悔,因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不过一时情急,才说了那些话,只是你兄弟的事,你也要尽心才好。”贾元春心中委屈,可看着王夫人脸色颇为憔悴,也不忍坚拒,只得勉强答应。王夫人这里见贾元春答应,脸上这才露了些欢喜的神色。又因椒房贵戚们进宫探视也有时辰限定,在皇后,宋明妃处耽搁了这些时候,又说了这些时候话,时辰也差不多了,就有小黄门来回,请王夫人出宫。王夫人同贾元春母女两个听着这话,不由的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手各自叮嘱了好生保养的话,这才洒泪而别。
王夫人出得宫来回在荣国府,李纨带着丫鬟们接了。原是李纨看着贾元春贾贵人忽然召了王夫人进宫,也有些心虚,因此早早带着丫鬟们在荣禧堂东耳房前等候,看着王夫人回来,率众来接,簇拥着王夫人回房,伺候着王夫人换下朝服,更换了家常衣裳,又捧了热水来请王夫人净面,而后又奉上热茶来,笑着道:“太太见了贵人,贵人娘娘身子可好?”王夫人看着李纨这幅模样,脸上一笑道:“贵人身子康健。”李纨又道:“不知贵人可有什么吩咐,太太说了来,我们也好依着旨意做去。”王夫人听了这话,倒是气略平些,又想着贾元春若是能讨下旨意来,便是林如海是天子近臣也不能违拗,倒是贾敏怕也得翻转面皮来,不由更是得意。
不想她在这里得意,刑部大牢那头却是出了大事。却是刑名师爷刘敬在整理马道婆巫蛊一案时,从马道婆记的小账里又发现了一行小字,竟是从前疏漏的,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荣国府某太太一百二十两银子,咒荣国府长房嫡孙媳产难。师爷立时拿了账本子就去回刑部尚书孙彪。
孙彪看着这行小字,也觉头疼。虽荣国府里也有几位夫人太太,可论起远近亲疏来,要害长房嫡孙媳的,除了二房,也没有旁的人了。荣国府虽今时不同往日,到底是国公府,里头诸位内眷,大都是受过朝廷封诰的诰命,兹事体大,若真要处置,总要回禀了圣上才可行的。只是员外郎贾政之妻王氏宜人更是宫中贵人生母,贾贵人日后若是得宠起来,记着今日之仇,岂不是自家弄自家了?左右那马道婆是个死罪,倒不如抹了这事,只是为善不为人知,就譬如锦衣夜行,总是不能甘心。
刘敬看着孙彪迟疑,因劝道:“大人也不需着急,不如请了贾大人来商议,。”孙彪听说,也觉有理,刘敬看着孙彪答应,更道:“小人觉得,贾大人是个公正清廉的人,若是在刑部公堂里说了,倒是下不来台,反辜负了大人的美意了。依着小人浅见,倒是请贾大人闲暇了到大人府上,大人缓缓说与贾大人知道,到时便是贾大人要公正无私,或是因循一二,也再无他人知道,岂不是大人的全情?”
孙彪听说,自是称善,也就委了刘敬写请帖邀请贾政过府商议,不想请刘敬下的请柬请的却是一等将军贾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