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边原本不是长安街最繁华之处,人声却最为喧闹,引得成百上千的人来往观瞧。
中国人最爱凑热闹,古今皆同,所以明白的不明白的更是都往这边蹭,蹭过来了才看到是一间粮店摆的灯谜摊子。
也没什么嘛!不过是花灯做的精致点,灯谜出得难猜点。只是,嘴上在不屑,也没人抬抬尊步离开的。这些人都等着有人能猜出一个复杂的灯谜,他好记了明日在四邻街坊中好好显摆一番呢!
只是他们等啊等啊,那一模一样的“赏枫阁”是一盏接一盏地被领走,但是让人挪不开眼的漂亮花灯却没一个人拿得到。众人开始冒歪气儿了……“别是这出灯谜的自己都不知道谜底是什么吧!”
贾儒不理论,一眼瞥见这一拨挤过来的这几位里有颇为眼熟的——一个身形修挺、眉目含笑的,正是当年的永安世子、现在的永安都尉之子靳骁;走在最外面那个穿着银灰色银龙锦袍、披着玉色披风的男子,神情冷淡,棱角分明,身量却最高,只是看着面善;最中间那个雌雄莫辩、举止温和大气的身着月白四爪蟒袍,头戴云纹王帽,腰系双龙抢珠镶金边玉带扣,正是只见过几次面的北静王水溶。
西宁王府的次子和卫将军家的小儿子也各拿了一盏宫灯跟在他们身后,只是刚才那两人都被三人挡着,到近前才看见。
一见是这几人过来,贾儒心里就觉得腻味得很。
若是他们的祖父、父亲在此,贾儒或许碍于情面还要在这跟他们敷衍两句。但是是他们……这种身份比你高、年纪又比你小很多的人,怎么说话都觉得别扭。
其实贾儒一直没有入朝为官,除了那些明摆着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愿意跪人了。
作为一个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信奉马克思,曾经跨世纪的新时代根红苗正的知识分子,让他跪一个比他年纪还小很多的封建阶级旧残余,真是怎么想怎么接受不了。
但是形势比人强,该跪的时候,他也绝对不敢不跪。比如说——参加某个老太太的出殡仪式,路祭上遇到某个王爷的时候;比如说——召请他入国子监的诏书下达的时候……
仅仅这两次,他就受够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贾儒因此便越来越少在外面活动,越来越多闷在自己的地盘里……
见三人带着一大堆随从,直直冲着他过来了。永安世子家的小子靳骁跟他最熟,性子也最皮,上来便作揖笑道:“贾爷爷,您老身子还硬朗?我父亲问您好,您今日兴致倒好,元宵节人这么多也出来逛逛?”水溶、西宁王次子、卫将军幼子也过来问了好。
贾儒笑着抬抬手,算做回礼。他们不介绍中间那人,他也不问,只对靳骁道:“你父亲好?我身体还好,劳他记挂着。他今年捎来的东西都好,你替我说声谢吧。请他预备了好茶,我过了正月等人少了再去找他!今日高兴,我也做了几个灯谜,你们有兴致也猜猜?若是猜出来,整摊子上的花灯,你看上哪一个就拿哪一个;若是猜不出……”
靳骁吓的忙摆手道:“别,别……您还不知道我?让我玩这文绉绉的东西,还不如给我两下子来得痛快……好爷爷,您别去跟我父亲说……”说着目下四顾,看到摊子上的精致宫灯,不由赞叹道:“哇……真漂亮!贾爷爷果然是会玩的人,做得这样漂亮的宫灯,怪不得父亲时常说您可惜了。只是您也太不厚道了,既然不是真心要给人,还把灯做的这般好看,逗得人更加心痒,还用这样艰涩的灯谜故意为难人?”
两人说时,几人也跟贾敖简单地见了礼。贾敖不知为何对那贾儒不认识之人颇为恭敬,贾儒猜出一二,却不愿意点破,只故意逗弄靳骁这个可乐的小子,让贾敖父子去招待别的人。
说话时,水溶已经猜出了一个,“这个‘胀’字,谜底应该是太白的诗‘长安一片月’吧!”
众人品度一番,纷纷恍然。粮店掌柜已经殷勤地取下了那盏“大雁塔”的宫灯递了过去,水溶阻止了想要伸手接东西的贴身长随,优雅地拿过来,温和地把玩了一番,对另几人笑道:“这灯做得果然有趣,精致得很,你们几个不眼馋?”
旁边早有酸儒摇头晃脑地“啧啧”称赞了起来,也不再说老板是故意为难了,只等着这几人里有人能再得猜出的。三人挨个儿灯看过去,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还带一个在一旁看热闹兼捣乱的靳骁,终于卫将军家的幼子又猜出了一个四川望江楼的,谜面乃是“房”字,谜底则是杜甫《春宿左省》里的一句“星临万户动”。
贾儒跟他客气了几句,夸他“卫小友果然少年英才”。那姓卫的少年腼腆一笑,白玉般的脸上竟“唰”地红了大半。
贾儒心里吃惊卫家这样的人家竟然养出了这样害羞的男孩子,有些想笑,却也不再为难他,只淡淡点了点头,就吩咐贾敖招呼着,自己准备带着贾瑞、贾琅两个先回去了。毕竟这两个现在一个十三四岁,一个才九岁,虽然强撑着,贾儒也看得出他们掩饰下的疲惫。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不大却能在这嘈杂中让人不容错辨的声音铿锵道:“这个‘不敢高声语’的谜面,打两个人名的,是‘陈须无、重耳’罢?”话虽然是问句,听者却只觉得无比肯定。
贾儒听到一个属于记忆中的声音,虽然有些改变……转头看过去,只见那人正淡淡地望着自己这边,心中一动,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那人也淡淡地笑了笑,面容顿时有些模糊,贾敖早带着人在那边大赞了起来。
转身走了两步,便见旁边珠宝店的沈老板走出来,先团了一个四方揖,很客气地跟围观者说了两句什么。大家轰然让出一片空地,兴致勃勃地围着,就见几个衣帽整齐的小厮抬了各样爆竹出来,在那间店门口点了起来。
只听劈里啪啦震天的响,这里刚响完,远处不知哪里也接了上来,一声压着一声,一声大似一声,竟然接连不断起来。再回头望向自家摊子时,仿佛还能听见掌柜的吆喝伙计们的声音,一时也传来爆竹巨响。放完了爆竹放烟花,这家放完了换那家。小孩子们都乐得到处跑,大人们也不再像平常一样拘着自家孩子。贾瑞、贾琅两个也精神了,在贾儒后面伸长脖子盯着那一片最热闹的地方看,眼巴巴地求贾儒也放他们去玩玩。
贾儒无奈一笑,挥手允了他们的求恳,只在身后又多派了几个小厮。贾琅欢呼着转身就要往回跑,被贾瑞一把拉住,紧紧握着他的一只小手严肃地带着他规规矩矩地走了。贾儒看着贾瑞脸上那一抹严谨中的宠溺,心里暗暗问自己“是不是矫枉过正了”?然后又一笑置之,看着他们没什么事,贾儒只觉得更又深了,越发觉得背上寒噤噤的起来,便微笑着拢拢身上貂皮大氅,挥手带着几个老仆回去了。
终究还是人老了,抵抗力弱,受不得寒,第二天头就有些发沉。
贾敖之前经过一次贾儒的重病,心中对父亲受风十分惧怕。父亲虽然平时不声不响的,但是没有人比父亲厉害,没有人比他知道的东西更多。贾儒在贾敖的心里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以依靠,让人安心,仿佛只要知道他在这里,自己做什么都觉得有根。这样的想法让贾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在这次贾儒又病了时才发觉,父亲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重要,他只要一想到父亲走了,浑身上下都是冰凉冰凉的……他连忙摇摇头,甩掉这种莫名的想法。
太医院的王院判被大早起地叫过来过来,给贾儒开了两剂药发散了好几天才好。贾敖确认了这次的病不会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这才放下了心,又加入到各家请吃年酒的赴席征程中。
贾儒心中记挂着女儿的想法,当天回来时已经太晚,没有来得及问。第二天虽然在病中,却也没有忘记问贾敖。只是他笑而不答,让贾儒颇为失落——儿女都长大了,翅膀都硬了,要自己飞了,他这个当爹的就要没用了……但见贾敖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他对自己选择的女婿原本就很满意的。
正月二十七是贾儒的生辰,不过他在病中,又不是整生日,故也没有大办。外面只请了贾敬、贾赦、贾政三个和廖家的外甥、几个有姻亲的世交,他的朋友们之前已在他的小院单独聚过。贾敬未来,外面只让贾敖他们陪着。里面倒请了贾家的女眷们过来乐一乐,林黛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母亲的亲叔叔。
黛玉身着明蓝棉袍,显然还服着孝,盈盈下拜道:“请六太爷安。”
贾儒笑道:“大姑娘快坐吧!开春这几日忙,等你小姨敉儿出嫁了,你叔祖母心里一定空落落的,林姑娘到时有空了还要多过来替她解解闷,跟你小舅妈也不必客气,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说。”廖氏笑着答应,高氏也忙拉了她到身边,又让吃果子又让喝热热的酥酪,比对三春姐妹更是不同。
薛宝钗虽然也跟着过来,不过因贾儒、贾敖都对薛家淡淡的,所以女眷们招待的也只是客气而已了。
林黛玉恭敬谢过,心里疑惑宝玉明明说六太爷凶得很,原来这样温和可敬,看来宝玉的话也有做不得准的。
众人散去后,这一房的主子们刚要歇歇,忽见今天门上当班的小厮急火火地快跑进来,神色仓惶道:“宫里的公公来了,太爷和老爷还请快去接旨!”
两人皱眉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对这种状况显然已无所知。这是怎么回事?若是坏消息,怎么会在大节下传来……
女眷们也都跟着害怕起来,气氛骤然紧张。下人们没有见识,只怕主家落难自身也不抱,也都跟着惴惴不安。贾琅年小,还不用在前面跟着接旨,便安排他在内外院之间来回跑动,传递消息。
贾敖强自镇定着在门口摆了香案,贾儒跪在中间,贾敖、贾瑞分列左右,只听那又长又尖的破锣一般的声音划破了冬日寂静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