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朱见济的脸上随即浮起了淡红的指印。
许是还没回过神来,他也不知该要去捂着脸,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素衣,手里的蛐蛐笼子也调到了地上。蛐蛐依旧在笼子里蹦跳着,好一会儿之后,朱见济才似是感觉到了疼痛,乌灿灿的眸子渐渐泛起了水光,如同受了委屈而无从哭诉,眼泪慢慢随着抽噎往外挤,却死活不敢哭出声来。
素衣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狠狠扇过朱见济脸颊的手如今藏在那正红翟衣的袖子里,虽已是有些僵直,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一旁的宫娥内侍们被素衣这突如其来的的举动惊得面面相觑,明显也傻眼了,不知一向温和的杭皇后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生气。就算是将那带着太子殿下抓蛐蛐的曹吉祥拖下去杖责,也稍显有些
小题大做了,可现下竟然就这么动手,打了不过才两岁的太子殿下。
朱祁钰过来的时候,正好便是瞧见这一幕。
两淮河决,南京地震,他本来正忙于派遣官员赈灾安辑,却在一堆的折子中发现了都御史王文的上书,进言建议太子早些上书房,明事理,利于社稷。毕竟,朱见济还小,这么早便让其入书房,他有些犹豫不决。就这样,思及朱见济,他便一时性起,打算到东宫端敬殿来,谁知,半路上,却正好遇见被内侍拖下去行杖责的曹吉祥。
朱祁钰知道这曹吉祥是端敬殿里专生侍奉朱见济的,若是犯了事,也定然与朱见济脱不了干系,便喝住内侍,询问起曹吉祥被杖责的缘由。内侍们都嗫嗫嚅嚅,吞吞吐吐,没有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要杖责曹吉祥是杭皇后的意思。他自知没什么好事,疾步便赶过来了。
见到朱见济垂着头,抽泣着却又不敢哭出声,豆大的眼泪往下扑簌簌地落,朱祁钰便蹙起了眉头,上前先把朱见济给抱了起来。“怎么了?”他没有去看面无表情的素衣,可是,仅仅三个字的询问,语气便已是涵盖了全部的疑惑与不解。
朱见济紧紧抱着朱祁钰的脖子,把生痛的脸藏在朱祁钰的颈窝处,双眼和圆圆的小鼻头已是哭得通红,仍旧不敢出声,只是悄悄地偷看素衣。
朱祁钰瞥了瞥一旁的兴安,精于察言观色的兴安便机灵地立刻献上了一方白绢手帕。“父皇不是说过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朱祁钰拿手帕轻轻拭去朱见济脸上的泪痕,手指不经意拂过那淡红的指印,眉头便是蹙得更深了,可言语却是极温柔的诱哄:“快别哭了,告诉父皇,见济做了什么,惹得母后生气?”
朱见济毕竟是个不懂事的稚子,孩童贪玩的天性自是无法避免,自然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更不可能明白大人的心思,可是,他却能聪明的猜到,一向疼爱他的母后不仅把带着他抓蛐蛐的曹吉祥拖下去杖责,还史无前例地动手教训他,可见,这抓蛐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母后……生气……”朱见济抽抽泣泣地回答,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手指着地上的蛐蛐笼子:“抓蛐蛐……”
朱祁钰顿时明白了一切。
“不过是抓蛐蛐玩罢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轻轻拍着朱见济的背,朱祁钰终于转过身,看着一直不说话的素衣。她虽然神色平静,可面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苍白,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像是可以在此刻回避他。
他的言语在别人听来,或许会理解为一种浅浅的指责,指责她不该为了点琐事便动怒,更不该动手教训儿子,可素衣却听得出,朱祁钰在意的不是她打儿子,而是她内心一直暗藏的,极难释怀的焦虑。
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
半晌无声。
睁开眼,看着朱祁钰怀中那犹自浅浅抽噎的朱见济,睫毛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珠,素衣只觉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团,难以言喻的疼痛感从身体深处卷上。那种痛,更甚于寒蛊带来的不适,像是体内生来便藏着一处极柔软的地方,如今,却生生地被插入了一把锋利的刀刃。
她一言不发,兀自转身便走。
仍是一派生机,不见半分萧瑟的初秋里,那一身正红的翟衣下,向来担得起惊涛骇浪的擎天柔肩,那素来波澜不惊的纤弱躯体,竟然首次显出一种无能为力,压抑不住涌出的悲伤,衬着御花园中的葱茏深翠的斑斓秋色,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朱祁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只是苦笑。
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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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坐在独倚殿的琴案旁,摈退了随侍的宫娥与内侍,轻轻拨弄着琴弦。她弹虽是平日里常弹的曲子,可那铮然的弦响却与平日不同,绵延似半绕屏山的余香,一声一声,切切冉冉,似是有欲诉不尽的郁结,却又偏偏难以启齿,令人动容。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素衣按住琴弦,手指略僵,弦音裂帛一般戛然而止。她没有回头去看来人是谁,只是望着那琴弦,仿似那七根弦就是她的心弦,也牢牢被人按住。
“母后。”有些怯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接着,又有一只胖乎乎的温暖小手轻轻地拉扯着她的衣袖带着刻意的讨好:“见济来向母后请罪。”
素衣置若罔闻一般,任由他轻扯着衣袖,也不低头去看那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手指一直按紧了“长相思”那冰冷的天蚕丝琴弦。冰冷纤细的琴弦陷入指腹,冰冷的熨帖带来近乎麻木的隐痛,有些许复杂的神色自她颊间一闪而过。
然而,朱见济却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素衣的表情。“母后,您不要再生气了,见济以后——”他顿了顿,依旧是那么怯怯的,似乎方才的那一巴掌已经让他对素衣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惧怕感:“母后放心,见济以后定然用心课业,绝不再贪图玩乐,更不会玩物丧志。”
这一番言语,很显然不是他能说得出来的。他这么小小年纪,哪里明白何谓玩物丧志,又哪里懂得,那并不算用力的一耳光,打他的身上,却狠狠疼在他的娘亲身上?但是,他能将这话语说得如此诚挚,已属难得,倒是没有辜负朱祁钰的一番苦心。
素衣很久很久发不出声音,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那稚语童音的字字句句,眼却愈来愈模糊,翻涌的泪意凌虐着,只在朦胧间指间的琴弦,似乎是不管怎么按着,也阻止不了那凄紧的搏动。她的心弦,向来是丝丝密密地缠绕在这父子俩身上的。此时此刻,朱见济的这番言语,无异于是朱祁钰的一番表白。
他总是那般认真的,承诺深刻得如同一个烙印,狠狠篆刻在心底。答应过她的事,承诺于她的誓言,有哪一件他没有做到,又有哪一句他遗忘半分?甚至于,就连他中了血蛊,命悬一线之时,他也仍旧念念不忘他许下的承诺。
曾几何时,她所在意的已全然颠覆了?
何谓大爱?
何谓私爱?
天下,百姓,社稷,国事。
他以为,她在乎的真的是这些么?
朱见济见素衣不说话,也不表态,有些惴惴,便偷偷瞄了一眼大殿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却见那人鼓励而赞扬地笑笑,他便似是有了信心,并未多想,脱口而出的便是自己心底最真实的言语:“母后,你别担心,见济以后,一定会像父皇那样,做一个大大的英雄——”
或许,许多人生来便是这样,儿子崇拜父亲,将父亲视为独一无二的英雄,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太意外的事,可就是这么一句不懂修饰的话语,单纯而直白,选在此时此刻入了素衣的耳际,如同一粒被炙烤过的珠子落在不设防的心尖上,立刻便逼出了隐忍不落的泪。泪水沿着脸颊淌下,如同心被利刃割开了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无形无色的血热热地涌了出来,将她席卷,直至淹没。
她如此的怕失去,费尽心思,却不知该如何保全。
她的钰,从来都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呵!
她为的,不就是让儿子也像他那般,成为一个英雄么?
可为什么,英雄的宿命,从来便是被牺牲?
一滴泪无声地落下,却是正好落在朱见济的手背上。他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惊见素衣满脸的泪,顿时就傻了!
“母后,你怎么哭了!?”这下子,语调里已经不再是怯怯的讨好,而是纯然的焦急和疑惑,不过瞬息,他的小脸就急得通红,情急之下,扭头冲着殿门外的人便大声喊:“父皇!父皇!母后哭了!”
朱祁钰一听这话,略微怔了怔,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急急地奔过来。
“见济,母后不是哭,只是有一粒沙子跑进了母后的眼里,要用眼泪把沙子给冲出来罢了。”他只是轻笑,稳稳的脚步,就连解释也是那么自然,那么温存,是很多人不仅没有说过,甚至从未明了的温暖。
朱见济傻乎乎地点点头,踮起脚尖去摸素衣的脸,胖乎乎的小手尝试着轻轻擦去那蜿蜒而下的泪痕:“母后,见济帮你把沙子吹掉,好不好?”
童言童语,童心无瑕,年幼的他哪里知道,母亲眼中那一粒惹泪的沙子,就是他呢?
素衣再也忍不住,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突破防线,全然崩溃。她抱起朱见济,将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拥在怀里,狠狠地流泪。甚而至于,她恨不得将这延续他血脉的身躯再揉入自己的腹中,重新体会那怀胎十月的苦楚与甜蜜。
终于,一个更温暖的怀抱,将她与儿子也一并拥住。
“素衣。”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并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像是把历经了重重苦难的躯体和伤痕累累的心,一并修补,直至拼凑成了如此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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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枯木凉寂。
冬去春来,叶茂花容。
正月里祭天大典之后,朱见济便正式上了书房,由太子太傅于廷益亲自教导。而朱见济也甚是乖巧,再也不见那些玩闹的把戏,就连言谈举止也是刻意拿朱祁钰做榜样,似乎是坚决要按照他的承诺那般,做个像父亲一样的英雄。
人人都似乎有事可做,唯有疏颜镇日地掰着手指数日子。
蔺寒川去广西已经好长一段日子了。当初,让他入桂去寻觅解蛊的药方,便是她的主意,蔺寒川不知朱祁钰的身份,对于素衣也还是颇有微词,心里并不十分乐意,却也还是应允了下来。
就在他修书于素衣,说解蛊药方已有眉目之时,他也修书告诉疏颜,直道寻回了解蛊的药方,便要迎娶她,让她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这事,疏颜说不出的喜悦,可却因着殷心的玩笑而被大大臊了一回,赌气之下,回了蔺寒川一封书信,大大的绢宣之上,只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去死!”
无疑是将那小女儿家的娇羞表露个透彻。
双喜临门自是好事,可是,一切真的能有如此顺利么?
就在众人焦灼地等待着蔺寒川寻觅百越族解蛊药方的回音时,与蔺寒川一道入桂的弑血盟兄弟却是带回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皇天不负苦心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据说拥有百越族解蛊药方的人到底是被蔺寒川给找到了。
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蔺寒川前去恳切求药之时,却不知道是哪里冒犯了那人,还是那人生性凶残,别说是好心赠予药方,全无防备之下,那人竟对蔺寒川施下暗算,瞬间便使其毙命,连尸首也被迫留了下来!
如今,剩下的几个弟兄正愁眉苦脸地滞留在凤凰,思索着该要如何去将蔺寒川的尸体给讨要回来!
蔺寒川死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素衣与朱祁钰双双骇然了!
如此难以启齿的事,该要告知对疏颜才好?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疏颜回信时那一句娇羞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箴,做了蔺寒川短命的批语!
倘若疏颜得知了一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