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换血的过程极为漫长。
朱见济的血透过朱祁钰右手腕的伤口一滴一滴进入,而朱祁钰的血则透过左手腕的伤口缓缓流入朱见济的身体,韩赵燕齐不声不响地在朱祁钰周身的大穴上扎上极长极细的银针,以控制血流的速度。毕竟朱见济尚不足岁,心脉的承受能力不比成人,一个不慎,很可能就会酿成一死一伤的惨剧。
素衣被封住了全身各处的大穴,完全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声,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茫茫然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过往的回忆在脑中交织着,不知是整个大殿被封闭得太严实,还是炭火烧得太旺,他与她明明有近十步的距离,可是,她却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之前,她从不曾觉得那味道有何不妥之处,可现下,却是让她感觉体内五脏六腑都因此被狠狠拧绞着,肝肠寸寸皆断地疼痛。
痛楚模糊了神智,也令身躯获得了片刻的麻痹,素衣只觉眼前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灼热地刺痛着。朦胧中,她的眼被火焰燃亮,忽然间,像是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他的脸,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却显得更加清晰,每一寸的触感,都似乎在她的指尖肆虐着,揪紧了她的心扉,催逼着近乎麻痹的她机械地吞咽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不妙,他的血脉中似有某处开始凝滞了!”极宁静的空间里,韩赵燕齐突如其来的话语像是一记闷雷,使得这个本就压抑的空间里气氛更加诡异迫人。
素衣紧紧盯着朱祁钰,发现他的脸色竟然渐渐开始由白转青,呼吸也似乎急促了起来,却频频咬牙硬撑。更甚椎心刺骨千倍万倍的痛楚感在她身体里随即扶摇直上。
“不行,你得来帮忙!”须臾之后,韩赵燕齐也似乎有些急了,他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朱祁钰头顶,疾步过来解开了素衣身上的几处大穴,忙不迭地要她按照他的要求助朱祁钰一臂之力:“马上运功替他打通血脉凝滞之处,否则,血一旦凝滞,那蛊不仅不能转嫁过来,还有可能使他们俩都丧命!”
穴道被解开的瞬间,素衣只觉得全身无力,落地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什么狠狠束缚住一般,怪异地疼痛着。她什么也顾不上,用毕生以来最快的速度移至床榻边。
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的时间怨怼与愤懑,更没有时间去计较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与欺瞒与隐忍,她只知道,如今,她的丈夫与儿子正命悬一线,他们于她而言,是这世间最应珍惜的人。当她毫不迟疑地将颤抖的手抚上朱祁钰的后背时,只感觉到他那尚属沉稳的心跳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袍。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安心,眼中再一次涌上了泪意,
是的,她绝不会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死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决不允许!
她是天下第一的女术士尹素衣,她可以扭转天命,篡改伦常,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她也必然可以守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思及至此,她狠狠咬牙,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运功,借气血打通他体内血脉凝滞之处,似乎借由这亲密无间的接触,将三个人的心都连在了一起。
整整三个时辰之后,换血才算完毕,韩赵燕齐这才拔掉朱祁钰身上的银针,封了他们腕上流血的伤口。此时,朱见济的脸色与体温都已经趋于正常了。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危险,也不知道父母为了救他的命付出了怎样昂贵的代价,只是兀自熟睡着。而朱祁钰却已经陷入了昏迷,一张脸泛着骇人青紫色,浑身上下皆是冷汗。
“蛊已经转嫁到他的身上了。”韩赵燕齐为朱祁钰号完脉,漠然地动手收拾着散落在矮几上的物品,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好在他功力深厚,还能暂时抑制得住那蛊,不过,看样子,他也至多只能撑三十六个时辰,不过——”像是刻意的,他顿了顿,留下半截话尾,像是故意吊人胃口。
“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呢?”那短暂的时间,对素衣来说,有如永恒那般漫长。她咬住嘴唇,不安地等待着、忐忑着,不由自主的周身从里凉到了外,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热邪吞噬,血脉蒸腾。”韩赵燕齐背对着素衣,眼犀利如剑,深邃无底,定定望着琉璃盏内那摇摇晃晃的烛火,仿佛那就是朱祁钰的生命之火,他只需要伸出两只手指,便可以将其捻熄。许久之后,他一声轻笑,犀利如钩,残忍地径自扔下四个很干脆的字眼。
“死路一条。”
他那缓慢而清晰的言语一入耳,素衣忽然觉得似有一盏积酿已久毒忽地撒在胸腹崩裂之处,直直浇在五脏六腑上,逼得她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她的心头。“你这么说是欺我不懂巫蛊之术么?”睁开眼,她凝起脸,倏地回转头盯着韩赵燕齐,发间的紫金凤钗随着那转身的动作,有了跃跃欲飞的气势。
“照这么说来,你倒似乎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可以解他身上的蛊?”虽然被那极淡的语气刺得心倏地一跳,可随即,一抹阴郁的笑染上了韩赵燕齐的眉际,那狭长的瞳深邃无底,无人能看清其中的深遂。他转过头,斜斜地打量着这个久未出声的白衣女子,只当她是个柔弱无依的妃嫔,以故作姿态尝试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并未曾将她放在眼中。“我韩赵燕齐自幼与蛊打交道,还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人蛊!你若是说得出,我便就洗耳恭听!”
“《苗疆奇蛊志》上曾有记载,人蛊虽然无法可解,可是却有办法以蛊养蛊,延续中蛊之人的性命。”一阵寒风突兀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袭入大殿之内,素衣却依旧立在那里,被凉如水的风吹得衣袂翻飞,发丝轻盈得如同细致乌缎,像是要乘风羽化一般。她的言辞有理有据,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起来:“我可有说错!?”
面无表情的韩赵燕齐在她的话一出口后,神色明显地怔了征。“你倒是有些见识!不过,你以为这以蛊养蛊是那么简单的事么?”思忖了片刻,他目无定根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烛火之下,她那张原本就绝艳的脸庞显得更加摄人,不过是淡淡的一个眼神,却显得很美,一种毫无畏惧的美,一双眼睛如水清澈,可以映见世上的万化千端,又染不进一点混浊,仿似铅华洗尽,也仍旧光彩难褪,竟然令他无法直视。他撇开眼,有些不自觉想要回避的意味,不敢再看她,只是尽量用漠然的声音诉说着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体内的蛊是热邪,只能以寒克热,若是要以蛊养蛊,便要将一个女子的身子养成寒蛊,才可抑制!”
素衣转过身,伸手抱起睡着的朱见济,又伸手探了探朱祁钰的额头,那烫手的触觉使她的心狠狠的一震,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她怀中的朱见济轻轻动了一下,似是要醒过来,她才像是陡然惊醒一般,内心深处,不知哪个地方,又有了针刺般的疼。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着,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要怎样才能养成寒蛊?”
“我知道,你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养蛊救他,可是,要养成寒蛊不仅需要每日食用剧毒的百蛊虫,且还要接连食用一百日方可,没有人能够忍受那种痛苦,而且,要养寒蛊,还必须得备用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韩赵燕齐自然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何在,轻轻哼了一声,摇着头,看着床榻上昏迷的朱祁钰,原本的快意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了莫名的酸涩。眼前的这对夫妇,虽贵为大明的天子与贵妃,倒是有着出乎他意料的患难深情。“我身上虽备有各种各样的奇蛊,可惜却独独没有没有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这两样稀罕的东西,所以,我只能说爱莫能助!”
“沉香冰蝉子与寒蛩绡么?”眉端细不可微的一凝,素衣敛下眼,浓密的睫静静下垂,端凝的仿佛冰雪刻成的一朵出水莲花,任凭烛火的光晕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看来,就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两件东西,我都有。”
韩赵燕齐脸上的笑瞬时便僵了。“你真的有这两件东西?!”他像是不信,有些讶异地上前一步,眼底的惊诧在烛火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
素衣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抬起头,一抹笃定淌进她的双眼,模糊成了一层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她点点头,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似乎压抑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却选在此刻不动声色地浮了上来。
韩赵燕齐略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凌厉而可怕的气势,像是千年深涧中的冰雪瞬间消融,令人胆怯。“那好吧,既然老天都要帮你,我若是执意不施以援手,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他过转身,刻意用矜傲的言行掩饰着心底的悚然,忿然的言语却始终未能掩饰住那微小的细枝末节。“现在我累了,你且先照看着他们吧,待我先回去整理休息一下。”
慢条斯理地走到大殿门口,他回转头,颇具深意地看了素衣最后一眼,“你放心,三十六个时辰之内,他也还死不了,你随时可以带着沉香冰蝉子和寒蛩绡到崇质宫来找我。”语毕,见素衣神色未变,他不禁暗自诧异,推门出去了。
见韩赵燕齐从大殿内出来了,殷心等一干人等立即入了大殿。心急的殊颜闷着头便往前冲,焦躁得嗓子也嘶哑了,怎么也压抑不住情绪:“怎么样?!他如此神秘,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那蛊解了么?”她急急地扯住素衣的衣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床榻上已经陷入昏迷的朱祁钰,顿时愣住了。一时之间,她挠了挠头发,不知道方才揪紧发生了些什么,脑子竟是转不过弯来。
倒是慢她一步的唐翥儿脸色骤变,扑到床榻上,被朱祁钰那青紫的脸色给吓得一脸死白。“殿下!”她失声大叫,手刚碰到他的身子,就被那骇人的高热给震慑了。“殿下的身子为何会这么烫,脸色为何也这么难看?!”她急得六神无主,全身颤抖,怒气匆匆地质问着素衣,语气里已经带了藏不住的愤慨。
殷心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便疾步上前,想要为朱祁钰号脉,却被唐子搴给拉住了。殷心一时不明就里,挑眉以眼神询问他缘由所在,却见他一反平日的慵懒,眉头深锁,抿唇轻轻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做。
“他方才为见济换血,将蛊给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素衣扬起脸来,眼神静静地扫过众人的脸,一字一字慢慢地诉说事实。璀璨的琉璃盏映着她衣袍上银线绣成暗花,衬得那本就瘦削的一张脸更是似冰般隐隐透明,丝丝纤细的血脉在肌肤下若隐若现。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唐翥儿对她的镇静极为不满,仿佛被当胸燃起了一把火,怒意熊熊,眼眸中溢满重重叠叠的痛意。她自床榻上一跃而起,毫不客气地责备着,尖锐的言辞像是锋利的刀剑,对着素衣便是一阵不知节制的乱砍乱刺。“你为何要放任殿下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事?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夭折了,不是也还可以再生么——”
“翥儿!”听唐翥儿越说越离谱,唐子搴倒抽了一口气,骤然开口呵斥,阻止她继续无法无天。“你给我住口!”
“难道我说错了么!?”唐翥儿唇角一颤,不肯妥协地死死盯着素衣,仿似当她是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上前便狠狠扇她两耳光。“倘若殿下有什么事,便都是你的错!”她不顾一切地吼完,才发现眼角湿湿的,凉凉的泪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出来,伴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搅出阴阴的凉意,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攀爬着,好似一把薄犀的刀在割着,生生的疼。
素衣木然地转过身,眸子迎着唐翥儿,已显出了几分明显的涣散,耳垂上那琉球珍珠坠一阵摇曳,触在她的面颊上,冰一般地冷。“你说得很对,一切是我的错。”她毫不分辩,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破,甚至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狠狠的牵痛。
唐翥儿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大殿之内弥漫着叫人窒息的静默,众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琉璃盏内的灯花爆出极细微的噼噼啪啪声。
“殷心姐,劳烦你与四儿代我好好照顾见济,钰一身都是汗,我想为他擦拭擦拭身子。”好半晌,素衣将朱见济递交到殷心手上,终是开了口。她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并不看向谁,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唤着朱祁钰的昵称,外表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唐公子,唐姑娘,请你们先出去吧。”
“我不走!”唐翥儿倔强地紧紧拽着朱祁钰的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他额上集结的汗珠,一副全然不肯妥协的模样:“我要留下照顾殿下!”
“翥儿!你实在太放肆了!不要逼我这做哥哥的在人前教训你!”唐子搴勃然大怒,棱起眉,扫向唐翥儿的眼神比刀剑还要锐利,话语毫不顾忌情面。“在这大内宫廷里,你难道还识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么!?几时轮得到你说要或者不要?!”
唐翥儿哀怨而委屈地看着唐子搴,眼中迅速汇聚着泪水,泫然欲滴。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留在心仪的男子身旁,她那么担心他的安危,甚至恨不得以身代替,为他承受所有的痛苦,可是,唐子搴的一席话却是一针见血的砸醒了不曾看清事实的她。
是呵,她是什么身份?她不过是御医馆挂名的医者,连女官也算不上,而那白衣女子却是她心仪的殿下专宠的贵妃,两相较量,优劣即分,她毫无身份立场留在这里,不是么?
依依不舍的松开朱祁钰的手,她咬着牙,倔强地死死忍住那即将往下淌的泪珠,快步往大殿之外奔去,直到背着光处,才悄悄伸手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殷心与殊颜对望一眼,无可奈的地摇摇头,也抱着朱见济出去了。
沉默了片刻,唐子搴静静看着素衣,模棱两可地问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他知道,要转嫁蛊毒,需要至亲才可,而素衣应该也知道,而今,朱祁钰既然转嫁了朱见济身上的蛊,那么,也就曝露了其与朱见济是亲生父子的事实,朱祁钰的秘密恐怕也已经被素衣洞悉了。此时,他拿不准素衣究竟是怎样的心态,说是忿然,可她却一脸平静,不见丝毫的怒意,眼神平静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难道,她竟是不生气么?
当日,他曾见过她因风湛雨的死而伤心欲绝的模样,朱祁钰费尽了心思,才使得她肯慢慢接受那诚挚的情意,可而今,一切都被揭穿了,所谓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竟然是掩盖隐瞒的幕布,换作是谁,恐怕都会震怒得无法承受吧?!
她为何还可以如此若无其事?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知道什么?”素衣转身,缓缓倚坐在床榻边沿,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目,颈间那无暇的白玉蟠龙珏沉沉的坠着。片刻之后,她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低头轻声询问,言语温软愁郁,犹如一泓泉,无声地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难道,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却一直不知道的么?”
唐子搴被她这番言语给问得微微一愣,不曾考虑的言语似是要脱口即出:“我还以为——”
“我什么都不知道。”素衣极快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仅只是一眼,那一眼,包含着了然,还有那说不出口的伤感与哀怨。
唐子搴酝酿了满腹的言语,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朱祁钰求情,可素衣这样的态度,使他那满腹的话都梗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或许,这些事理当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吧?
“不要怪他,他也是逼不得已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他对你的情意如何,你心里该是有数的,我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短短的话语,似乎已经将旁观者所有的感触都涵盖在在内,他知道素衣能如此镇定,肯定是对保住朱祁钰的性命有十成把握,也就不再开口,出了大殿,关上殿门,将这一方天地给了这一对总是不得老天眷顾的璧人。
素衣静静地看着朱祁钰,看他不断地冒着汗,眉头深深蹙起,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是呵,一次又一次的隐忍!
她知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将自己置于暗处,以便综观全局,做最完备的谋算,力求最完美的结果。他什么都能忍,在她为情彷徨之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他默默地在她身边,给她触手可及却不曾在意的温柔;甚至于,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他也仍旧能够只字不提,看着她内疚、伤怀、凄然、痛苦,独自承受一切的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风湛雨的,却不知,风湛雨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莫可奈何的朱祁钰,她一直以为自己看不透朱祁钰的心思,却不知,朱祁钰的胸膛中,跳动的是风湛雨的七窍玲珑心。
不管是风湛雨,还是朱祁钰,都是她至为熟悉的,却也是那般陌生的。
她从没想过要将他们重合起来,可是,一旦重合,却是那般丝丝相扣。
她伸手,轻轻解开他身上的常服,他的身子很烫,全身都是汗,就连中衣也被汗水浸湿了。他的胸膛上初看似乎并无端倪,可她细细一摸,便能感觉到有两处地方似乎稍有不同。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两个地方撕下了两片极薄的寒蛩绡,而寒蛩绡掩盖的,正是那无法隐瞒的伤口!
一道伤口,是她用落痕钗所刺的,那伤口并不大,而另一个伤口就显得狰狞多了,若是她没有记错,当日在御花园中,他饮剑自刎,这伤口便是那留影剑穿胸而过所留下的。
她脑子一团乱,无数的疑惑纠缠在一起,让她只能怔怔地站着。
好半晌,她才回神,不知道该不该给他覆上暖软的被子。毕竟寒冬腊月,她怕他冷,可是参见他的情势,她又怕他热,只能踌躇地用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稍稍缓解他的不适。
“素衣。”朱祁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抓住她那覆在他额上的手,尽管难受,却露出温柔的笑容,极力舒展着眉头,想要宽慰她的心:“儿子没事了吧?”
素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略微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其实,在他醒转的这一刻,她是很想大声质问的。
她想问——
你为何一直要对我隐瞒真相?看我一直在痛苦中浸泡着,难道会令你快意么?就因为我做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抉择,所以,你就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么?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那烫得发红的脸颊。
之前从不曾在意,可现在,她才恍然惊觉,他也曾无数次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如此刻。那时,他都在想些什么?是在纠结着那永远不可揭下的面具,还是在咀嚼着那一生一世也不能畅言的秘密?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已死去了一半,身躯筋骨狠狠遭人撕裂,再也不能合拢。可是现在,她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在想什么,他定然都比她更痛楚,更苦涩,更内疚。
“你的手,好凉。”她那凉凉的手令他舒服地闭上眼,轻轻咕哝了一声,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力地伸手想揽过她的身子,却是力不从心。“你冷么?!”体内高热肆虐,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格外迷惘。
素衣抿抿唇,从他手中抽回手,起身灭了琉璃盏,褪尽了衣裙,赤裸着身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身子极烫,像是燃烧的火炉,熨帖着她。而她的体内有沉香冰蝉子,体温较一般人更低,又逢寒冬腊月,自然更冷,此时此刻,却是正巧可以缓解他燥热的不适。在他的怀中,彼此亲密无间,他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像是在喷火一般,烈烈地灼人。
“素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浅浅地,小口小口地亲吻着她柔嫩的手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心颤的挑逗比男欢女爱更叫她动心。她依旧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紧得像是永远也不会松开,把头枕在那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让她稍稍稳下不安的心跳。
她记得,她曾经这样抱着他,感觉到他的身子慢慢地冷下去,那时,她绝望得恨不得追随他而去,可而今,她竟然还能这样抱着他。
这是老天赐给她的此生最大的惊喜,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她想要一直这样抱着他。
永不放手!
“你怕我会死么?”他低低地笑着,言语之中像是对生死早已看淡,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我说过,我要给你天下升平,要给你国泰民安,要为你创造太平盛世。我还没有把这些承诺一一兑现,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死呢?!”
“我什么也不要!”心弦凄凄地搏动了一下,像是被绷紧的琴弦,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抚过,在心间搅出难以忍受的痛楚。素衣撑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突然像是发狂了,只顾紧拥着他,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体内。垂下头,她吻上他,唇舌交缠之中,一阵奇异的充实的感觉,犀利的、刻骨的,并不是痛,却又象刚针一般深深地扎进心扉深处。
“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他是朱祁钰又如何,是风湛雨又如何,不过是不同的身份与名讳罢了,何必太过在乎。她所挂心的是他这个人!此生此世,只要能与他执子之手,相携到老,那,也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