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你怎么来了?!”
朱祁钰正埋头忙着批奏折,眼见得文渊阁的殿门开了,娉婷的身段款款入内,定睛一看,进来的却是素衣,登时怔了一怔,有些目瞪口呆。
她本就瘦削,如今一手扶着后腰,步履迟缓,那素色织锦的纱裙裹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更显得她那待产的肚子大得吓人!
“朕不是说过会回独倚殿陪你用膳么?这么大热的天,你这么来回奔波,要是不慎动了胎气怎么办?!”一反应过来,他便急急地扔下笔,无可奈何地上前来扶她,想要责备她不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可那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倒最后,全都化作了疼爱与宠溺,流露于动作的小心翼翼,举手投足都是内敛的沈稳。
素衣摇摇头,在接触到那深邃的黑眸中的宠溺时,心中不觉微微一愣。“也不过就是那么几步路罢了,我还没那么娇弱。”她感觉到他靠过来的身子,那么地具有压迫感,那种感觉仿似是不知不觉地由肌肤侵蚀到了骨血,连魂魄也在轻轻颤抖。“我想着出来走走,便让金英直接传了午膳过来。”
“要走动也等日头恹些了再说嘛,怎么,这小东西今日又踢你了!?”搀扶着她,自然而然的,他的手滑到她的肚子上,感觉着那时有时无的胎动,甚至是那极微弱的心跳,脸上的表情满是期待,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定然会以为那是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憧憬,谁又看得出,他如此疼惜期待的竟是别人的骨肉?
他的手不自觉地轻轻环绕着她的腰,却蓦然发现她无意中稍微挪开了一些。 那不是厌恶或排斥的举动,而是一种直觉性的躲避,似乎是在努力抗拒着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却又显出了几分无能为力。
朱祁钰的眉头极缓慢的一扬,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手微微松了松,复而又环了上去。
“还好。”素衣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如今,她还在苦苦思索着方才所见的那一幕,言语有几分漫不经心。在朱祁钰的搀扶下,她有些困难地坐到软榻上,迫不及待地询问着那一幕背后暗藏的玄机。“我方才在殿外,听见兴安正在斥责一个人。”
朱祁钰似乎是知道她所说的是何事,并不意外,笑意牵动了嘴角,黑眸则深不可测,让人看不穿。“你说的是李实么?!”他紧挨着她坐下,明知故问地补出她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
“你是故意不见他的?”素衣扭头看向他,清澈的眸子里流光闪动。方才,兴安那尖细的声音就在殿外,他不可能听不见,唯一可能的就是,他根本就知道李实要觐见,却刻意避而不见,让兴安去呵斥了李实一番,让李实明白他的用意所在。
“出使瓦剌,若是派太有分量的重臣前往,只怕也先会误以为大明也如他那般急于议和,反倒是有可能让事情弄巧成拙,徒增事端。倒不如随意指派几个没甚分量的去凑数,让他认为议和于大明而言,可有可无,倒是更好!”朱祁钰慢吞吞地合上已经批完的那本折子,神色若有所思,随即,眼中闪烁着笑意,高大的身躯倚在榻上,长腿在脚踝处交叠,模样轻松而惬意:“李实之前的官职较低,仅仅是个七品的礼部都给事中,不曾有机会接触过朱祁镇。而今,也先必然会派人伪装朱祁镇,由他出任正使,不仅可以确保那假朱祁镇不至于被识破,也可以使瓦剌放松警惕,更能探知出实情。”
是的,这就是他的谋算所在,他不仅要迫使也先率先低头,无条件议和,更要确保朱祁镇的身份不至于被识破,确保天子之家即位者那血脉不纯的荒谬笑话不至于外传。如果可能,他希望神不知鬼不觉断了也先的阴谋诡计,李代桃僵,至少要让真正的朱祁镇安全回宫,与妻儿团聚。
虽然他们不是血亲,可是,他毕竟视那男子为兄长,假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只怕,他还会继续这样下去。要他无视一切,置那人的生死于不顾,他是决计做不到的。
素衣隐隐记得方才兴安曾提到,那李实私下偷看了朱祁钰写给也先的国书,才这么贸贸然地要觐见,可见那封国书必然也是玄机所在。“你究竟在那国书上写了些什么?”照理,她是不便过问这些的,可还是止不住好奇地开口。她知道,朱祁钰对于这一切都是有全盘计划的,只要他不会再随意萌生将帝位还给谁的想法,那么,她就勿需过分担心。
“写的自然是些骂人不带脏字的东西。”他逼近她的脸庞,以指尖揉擦着柔嫩殷红的唇,笑得有些坏坏的,灼热的肌肤及气息于无形中包围着她,关于他的一切,全都热烫得像是火焰。“也先看了那封国书,必然是以为朕不愿议和,也不愿让朱祁镇回銮,他要么忿然起急,要么原形毕露,是不是真的有心议和,一试便明分晓。”嘴角扬起一抹笑,他缓缓对她扬了扬眉,神态仍是不疾不徐,毫不介意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她,像是要与她分享他的一切。
包括思绪。
说到了朱祁镇,素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撇开头,躲避他那抚着她嘴唇的手指。他这样的表情和举动总是令她心里莫名着慌,摸不准下一刻,他会不会突然就用唇替代了手指,径自吻过来,让她更加心慌意乱。“你不是说给朱祁镇下蛊的灵藏巫蛊师与唐子搴的妹妹是旧识么?”
他的视线锁着她,像是饿了,执起她那纤细的手,搁在唇边,缓缓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张嘴,轻轻的啃着每一寸肌肤:“是的,翥儿,已经动身悄悄前往瓦剌,相信很快就可以将解蛊的药方子带回来。”若是韩赵燕齐愿意卖翥儿这个面子,把解蛊的药方子给她,那么,一切就不需要再节外生枝了,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韩赵燕齐不给,关系也不大,他总有办法可以解那蛊毒,不过只是时日的问题罢了。
“哦,原来她叫翥儿……”
被他啃咬的肌肤,传来奇异的酥麻,素衣有些慌乱,努力地想要抽回手,却是被他攥得太紧,怎么也抽不回来。突然,她想起在j王府的那一夜,朱祁钰在床榻之上戏弄她时,那个端着莲子汤闯进屋的少女,应该就是朱祁钰口中的翥儿吧。当时,她一心烦扰着自己尴尬的处境,没有对其太过留意,不过,却也还是能感觉到,那个少女无论言行举止,对朱祁钰都必然是一往情深的表现。那种神情,她实在太过于熟悉了,那少女怀春的岁月里,她也时常坐在水边,思慕着不知身在何处的七哥。天池水的清净澄澈,所倒映出的也就是这样的神情。
那唐翥儿,应该是倾慕着朱祁钰的吧?!
那一瞬,她有些怔忪。
她向来都知道,有不少女子都暗暗倾慕朱祁钰,只盼他哪怕不经意的回眸留顾,可是,他为何却独独地要纠缠她?她并没有比别人更出色的容貌或者身段,也没有曲意逢迎的性子,每次,在他情难自禁的时候,她总是不识时务地用硬邦邦的拒绝泼他一身冷水,倒他的胃口与兴致。甚至,她时时与他作对唱反调,气得他够呛,却不知,他到底是喜欢她哪一点?!
“你勿需操心这些,一切有朕,你只消安心待产就好。”朱祁钰似乎看出了她那一刻的呆滞,粗糙的指滑过她轻轻抿起的红唇,勾回了她的注意力:“饿了么?咱们传膳吧。”
素衣霎时回神,思绪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思忆中,出于本能,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在某些时候,他的那双黑眸会变得黝暗深沉,如同会巫蛊之术一般,让人只能服从,无法拒绝。
他们一如既往地静静用膳,不再说话,似乎是各有心绪,各有思索,可视线却是有意无意地时时相撞,总是素衣先佯装无事地将视线不着痕迹调开,朱祁钰也只是当作没注意,可黑眸扫过她看似若无其事的脸时,兀自带着狂热与宠溺的光芒。
用完了膳,他不失时机地抓住她的手,也顺道用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如愿阻止了她离去的脚步。“天太热,你这么来去匆匆的,对身子不好,不如留在这儿休息会儿,待朕把剩下的几本折子批完,咱们一起回独倚殿去,好么?”说着这话时,他笑得极为从容,为某一些事在心里窃喜着。
或许,素衣自己也没有发觉,她越来越顺从他了,这种顺从并非刻意,仿似已经是无形中的一种习惯。只要是他的要求,只要不算过分,她大都不会拒绝,甚至有时,他没有要求,她也会依着他的习惯行事。
素衣默许了他的建议,依言躺在他靠坐的软榻上,闭上眼假寐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些事叨扰着,怎么也睡不着。她忍不住睁开眼,却见朱祁钰心不在焉地看着奏折,嘴上说着是批阅,可那宽厚的手掌却沿着她的小腿缓缓往上往上,一路爱抚似的地轻轻推揉着。临近生产,她的小腿变得有些肿,时时觉得麻痹酸涨,他这体贴的举动无疑又于无意之中撩拨了她的心弦。
不知不觉,她思及方才殷心和殊颜对她说的那番话,眉蹙了起来,心底满是沉甸甸的感觉,眼睫不胜疲倦似地微微翕动,满面皆是迷惘的神色。
“你为何偏偏待我不同?”她身躯颤抖着,感受到他借由手掌所传送出的体贴和爱怜,像是一个厚厚的茧,将她包围其间,可她分辨不出自己为何会沉溺其中,甚至渐渐有无法自拔的趋势。
抬起头的瞬间,朱祁钰那慵懒的神态逸去,取而代之的一分讶异。“你说什么,素衣?!”他扬起眉,尽管有些讶异,可神色依旧保持着从容。
“你究竟看中了我哪一点?”她的眼睑轻轻的一跳,逃避似的阖上眼,一字一句将心底一直掩埋的疑惑倾泻而出:“有那么多的女子倾心于你,汪皇后,唐翥儿,只要你愿意,后宫之中可以纳尽天下美人,环肥燕瘦,任你挑选宠幸,可你为何却是偏偏这么执着与我?我容貌残缺,并非完璧,又身怀他人的骨肉,难道,只是因为我不曾倾心于你么,所以,你想要尝试那种征服的快感——”
“原来,在你心里,朕是这样的人!?”他故意挑高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带着硬茧的指,滑过她柔嫩的红唇,阻止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也带来了她已经慢慢熟悉的酥痒和心悸。“你以为,朕要的只是那种兽性的征服感,只要尝过了你的滋味就会将你弃之脑后了么?”
素衣睁开眼,抿抿唇,心绪因他的举动而更加紊乱了。“就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更加疑惑不解。”倘若他要的只是征服感,强取豪夺想必会让这种感觉更显得快慰,可他却偏偏没有。她知道,这个男人做任何的事都是有目的所在的,若非必要,他绝不会浪费时间。
他俯下身子,握起她的柔顺黑亮的青丝,看似随意地把玩着,伸手再勾起一绺自己的发,以悠闲的神态将两人的发缠成一个结。“那么,在你心里,朕是什么样的人?”他继续着着结发的举动,那双黑眸里有着某种光芒,锁住她就不肯移开了。
素衣并不说话,缓缓眨了眨双眼,迷蒙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属于他的气息在鼻端萦绕,虽然可以让她平心静气,可她却怕自己会陷溺一辈子,想要稍微想移动身子,躲避他的视线,可他却将两人的发结在一起,她只要轻轻一动,可能就会扯掉彼此的头发,进而弄痛他,只好这么僵直地躺着,任凭他举止亲昵。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为何要逼着她说?
见她不说话,朱祁钰低下头,流连的吻着她的发。“我还记得初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我不敢睁眼,生怕自己会看到冤魂厉鬼,或者牛头马面。可没想到,我一睁开眼,却是见到你——”他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黑眸紧盯着她,仿佛用尽一生都看不够。
第一次相见么?
若是她没有记错,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是在“琅竹轩”。为了以防被人窥得行踪,师父故意选了那四周全是无主孤坟之地,一般人是绝不愿涉足的,可胆大包天的他却偏偏闯了进来。在那种阴森诡异的地方,他即便是把她当作是冤魂鬼差,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她几时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一晚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他注意,使得他这么念念不忘?那一切,就像是巨大的拼图,费尽心力拼到了最后,却发现缺少最关键的一块碎片,无法窥见整幅拼图完整的面貌,心中老是缺乏一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怅然若失。
朱祁钰看着她若有所思的面容,知道自己那所谓的“初次相见”给了她误导,可是,她他却并不多加解释,任由她往那完全无关紧要的方向去思索。
他们相见的第一次,实在太早太早了。在这种回忆的时刻,他只希望自己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没有任何束缚,也不会为她带来任何困扰,一辈子粗茶淡饭,携手晨昏,安安定定,也不失是一种幸福。只是,那种幸福,对他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对于那一切,她即使没有记忆也没关系,只要他还记得,那就足够了。而且,他会记得那么牢,那么深,终其一生,绝不会允许自己轻易忘记。
“自从那一次见了你,我便对自己发誓,不管你是否会倾心于我,我都只要你。”捕捉到她疑惑,却在他身上流连不已的目光时,朱祁钰黑眸深处闪烁一抹光彩,薄唇微微往上挑起,蓄着淡淡的笑意。倾身上前,细细地吻着她的唇,贴着她的唇,“这个怀抱,由始至终,只会抱你一个人,这个胸膛,生生世世,只属于你一个人。”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便执起她的手贴在他的胸口。掌下,是他沉稳而规律的心跳,那么急切,像是会因她从胸口中蹦出来一般。“它是我的,也是你的。”他的声音因低沉而显出了些嘶哑,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肚子,仿若一个屏障,将她以及那还未出世的小生命,全都包含其间,一切皆在他的守护之下。
“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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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短短二十日,礼部右侍郎李实以及大理寺少卿罗绮等使臣便自失八秃儿返回京师,并带回了也先希望议和,并且送回朱祁镇的意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先似乎是求和心切,李实等人前脚刚离开,他便立刻派出皮儿马黑麻作为使臣,来访大明,希望尽快促成议和的事宜。
唐翥儿前往瓦剌,也顺利地从韩赵燕齐手中得到了解食髓蛊的药方子。原来,唐子搴与弑血盟联手救走朱祁镇之事,也先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伯颜帖木儿营帐中那“朱祁镇”竟然是韩赵燕齐身边精通易容之术侍从假扮的。而据韩赵燕齐所说,除了唐子搴等人,还有另一批不知身份来历的人也数次想要劫走朱祁镇,他认出了唐子搴手指间的“五彩瑶池”,得知来人是自己心仪女子的兄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将人给救走。可人救走之后,大明方面竟然迟迟没有回音,双方只是僵持对恃。他料定那食髓蛊不好解,也不知朱祁镇能不能挨过蛊毒食髓的疼痛,便悄悄潜入京师皇城寻找唐翥儿,不料却被朱祁钰和素衣撞了个正着。
至于人蛊一事,他似乎并不知情,颇觉得吃惊。据他所说,灵藏的巫蛊师寥寥可数,没人有那个胆子违反天理伦常研制人蛊,而施造人蛊的方子也早就遗失了。
虽然人蛊的线索就此断了,不过,一切仍旧尽在朱祁钰的掌控之下。
朝堂之上,群臣力请,他假意权衡再三,才派出早已选定的右都御使杨善和工部侍郎赵荣率领随行使者,前往瓦剌驻地。而这次交给杨善的国书中,仍旧没有提到要迎回朱祁镇的事,希望给也先一种他不愿朱祁镇回朝的错觉,这样,使得也先更是急于将“朱祁镇”给送回来,恨不得他们两兄弟争夺帝位,予其可趁之机。这样,只消解了朱祁镇身上的食髓蛊,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施行调包计,让其堂堂正正地回来与妻儿团聚。不仅如此,朱祁钰也知道杨善是个巧言善辩之人,由其与也先交涉谈判,一切绝对勿需他操心。
没错,他需要操心的是,素衣就快要生了。
素衣一向瘦削,自怀孕以来,吃的不多,休息得也不好,还接连遇到大变故,身子被折腾得越发羸弱。眼看着她腹中的胎儿即将足月,朱祁钰便开始有些紧张了。素衣只要稍有异样,他便坐卧难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几次次草木皆兵,吓得众人鸡飞狗跳。为了素衣能无惊无险地顺利生产,他早早地下了圣旨,不论是御医还是稳婆,要其一律随时待命。
众人皆知皇上甚为宠爱杭贵妃,自然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倒是殷心笑得贼贼的,时时以眼神讥诮朱祁钰过于紧张,实属多此一举。
可到了素衣真正临产之时,就连殷心也笑不出来了。
独倚殿的偏殿,门关得紧紧的,朱祁钰踌躇难安地在檐下走来走去。他知道,素衣向来是极硬气的,若非真的痛到无法忍受,倔强的她都是咬牙硬忍,不肯示弱。但此时此刻,他听见偏殿之中有她不绝于耳的痛苦呻吟,又眼见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倾倒掉,血腥的气味越来越重,他也越来越心急如焚,全身无法克制的颤抖着。
殊颜是个常常帮倒忙的人物,如今,也被殷心从偏殿里给撵了出来,陪着朱祁钰在檐下等着。“姐夫,你别担心。”见到朱祁钰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知道他必然是在为素衣担心,只好故作轻松地努力劝慰着:“不过就是生个孩子,不会有事的!”在她的认知里,生孩子的确不该是多么可怕的事,要是真那么可怕,为何有不少的夫妻会乐此不疲?!
朱祁钰并不搭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一种莫名的恐惧点点滴滴渗透进他的心扉,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啊,娘娘痛晕过去了!”
也不知是谁突然惊呼了一声,他呼吸一窒,心弦一紧,再也无法忍耐下去,情急之下,硬是不顾一切地推门冲入了偏殿!
一入偏殿,他首先看到的床榻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那些鲜血,不断由她腿间漫出,濡湿了她的裙子,就连织锦的床单被褥,也被染成了可怕的殷红。这一切,使得他登时目瞪口呆。
她在流血!
孕妇生产,竟然会流这么多血?!
聪明睿智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此刻竟然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强忍着颤抖,狠狠深吸一口气,靠着残余的理智挪到床边。床榻之上素衣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间的发被冷汗浸湿了,软软地覆在额头上,她一手紧紧握着那碧玉洞箫,一手死死揪着织锦的被褥,急促地喘息着!
朱祁钰几乎被她这模样给骇得魂魄出窍,掰开她那揪着锦被的手,牢牢握在自己的掌中,细细地轻吻,仿佛要将他毕生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在每一个抚触、每一个轻吻中。
“你进来做什么!?还不赶快快出去!”殷心满头大汗,满手是血,一扭头见是他进来,立马虎着脸毫不客气地呵斥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还嫌一切不够乱么?!”
一旁的稳婆也被吓懵了,好不容易回神过来,却又不敢像殷心这般放肆,只好赔笑着劝慰:“哎哟,皇上呀,您怎么能进来?快出去,快出去,这里不吉利呀!”
“朕不走……”朱祁钰咬紧牙,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语,只是死死拽着素衣的手不肯松开,那神色,好像是一松开,就会失去自己毕生最珍视的宝物。
殷心也懒得管他,知道他与素衣一样犟脾气,一旦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动!
挨过了那阵痛,素衣缓过神来,喘息着睁开因疼痛而蒙的双眼,见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有些虚弱地笑问着:“你怎么进来了?!”
“朕要陪着你!”他想让自己无论是说话还是神情都尽量轻松些,可却怎么也做不到,只能握住她的手,细细密密地亲吻,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说着她曾说过的话:“你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素衣闭上眼,感觉腹中似乎又一轮痉挛开始了,摇着唇将手里的玉箫递给他:“吹首曲子给我听吧。”她记得,他曾吹过一次《千叶莲》,对箫应该是有些造诣的。
朱祁钰点点头,接过箫,素衣便自他掌中抽回了手,转而用双手紧抱住他的大腿。思忖了一下,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将箫凑到唇边。
清越呜咽的箫声响了起来。
他吹的是《盟鸥赋》!
他竟然也会吹《盟鸥赋》!?
惊异之余,阵痛也愈来愈密集,素衣张开嘴,还想说话,但逸出口唇的,却只剩下呻吟。她紧紧箍住他的大腿,汗如雨下,只感觉到下腹的压力愈来愈大,全身绷成了一根弦,痛得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因为身子过度用力而分崩离析。
箫声脉脉流出,丝丝缕缕,如同潇湘夜雨,曼衍成曲,袅袅不绝。一时朦胧之间,她仿似又回到了紫云山,在月光之下,初遇那个温润如玉的面具少年。那箫声,像是一个无形的绳索,不管是相隔天涯海角,还是人世尘寰,她都能紧握着绳索的末端,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的七哥,他似乎就在她的身边,在周遭的空气中,在呼吸中,在心跳中,在血脉中,那么缠绵地合为一体。
意识愈来愈模糊,她勉强睁开眼,望着那吹箫的男子,朦朦胧胧之中,神思恍惚,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只是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唤了一声:“七哥——”
下一瞬间,痛楚突然到达顶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眼前的一切顿成黑暗,下腹的压力像流水般化开,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往外挤。她憋着最后的一口气,等待着那绵长的剧痛过去,尔后,颓然软倒,蒙中,似乎听见有婴儿的啼哭声,却是什么也无法也顾不上,只觉得双臂之中,正紧紧抱着她此生的眷恋。
她的七哥,真的不曾食言,他的魂魄,真的陪在她的身边。